第十章 1945—1990年社会革命(第6/12页)
再从另一个更广泛的角度来观察,这一个学生新群体,却与社会上的其他族群以一种相当尴尬的角度相对立。与其他历史悠久、地位已经确立的阶层或社群相比,学生在社会上既无确定的地位,与社会之间也无固定的相关模式,学生者,至多只不过是中产阶级生活的少年时期而已——这一股学生暴增的新浪潮,在战前微不足道得简直可怜(号称教育程度优良的1939年德国,仅有学生4万名)。就许多方面而言,学生大众的存在,正暗示着孕育出这批新大众的社会本身的问题。从问题到批评,不过一个跑步的距离。这批新人类如何适应社会?这社会又是怎样一种社会?学生群体如此青春年少,这些青春之子与其父母之间的鸿沟如此深阔,问题待解答的程度便越发紧急,年轻人的态度便越重要。年轻的孩子属于战后一代,他们的父母则难忘当年惨痛,时时不忘比较,当前的美景,大大超出他们的所想所望。而年轻人的心中,对战后惊人的增长却缺乏亲身经历与渐入佳境的意识,他们心中的不满,便毫无缓冲的余地。新的世界,新的时代,是这些校园年轻男女经历的全部,是他们所知道的一切。他们对现状的想法与父母一辈截然相反,他们只觉得凡事都应该更美好、更不同,即使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怎样反叛达到这个目的。而他们的老一辈呢,习惯了过去失业恐慌的日子,至少也永生难忘,如今情况大为好转,对于大规模的暴动事件自然便毫无兴趣。学生群的不安,正好在全球不景气达到高潮的节骨眼上爆发,因为在学生的心目中,他们要反抗的事件,尽管模糊盲目,却正是这个现存社会具有的种种特质,而非由于社会的进步不够。矛盾的是,这起运动的始作俑者,原是一批与经济利益不相关的学院中人,但是他们起来骚动的结果,却触动了另一批向来以经济动机为其出发点的群体。后者受学生运动启发,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个社会中,可以索取远比目前所得更多的东西。于是欧洲学潮的直接影响,便是一连串工人罢工的活动,他们要求提高工资,并且改善工作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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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与徜徉于城郊校园或城中校园的大学学子不同,当时并没有出现任何重大变化。一直迟至80年代,工人人数才开始呈大幅度的下降。然而,甚至早自50年代开始,人们高谈阔论、交口相谈的都是人类将如何进入一个“后工业的社会”。在这个后工业的社会里,革命性的科技更新转化,不但将使生产达到新的经济规模,而且完全无须人工操作。凡此种种对工人阶级的不利预言,自然使得以工人群众支持起家的政党及政治运动,在70年代以后开始大为恐慌。但是在事实上,这种普遍误以为工人阶级将逐渐凋零的现象,其实是一种统计上的错误,至少从全球性的角度而言是如此。
虽然自1965年开始,美国从事制造业的人数开始下降,到1970年后,下降之势愈趋明显,但是除了美国外,整个黄金年代,全球各地的劳动工人阶级其实相当稳定,甚至连老牌工业国家也不例外,平均约占就业总人口的三分之一。[5] 事实上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21国当中,有8国的工人人数,即8个最发达国家,在1960—1980年间继续增长。在新兴的非共产党欧洲工业国家里,工人自然更是有增无减,到1980年才进入稳定状态。日本的增长更为快速,进入70年代和80年代,开始保持相当平稳的数字。至于那些全速工业化的共产党国家,尤以东欧为著,工人阶级的人数更以前所未有的倍数激增。这种情形,自然也出现在第三世界全力追求工业化的国家,如巴西、墨西哥、印度、韩国等等。简单地说,直到黄金年代结束,全世界的工人数字不但大增,在全球人口当中,制造业人口的比例也比这以前高出很多。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例如英国、比利时和美国等,1970年时各国工人在总就业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均比无产阶级意识觉醒、社会主义党派激增的19世纪90年代为高。只有到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工人阶级的数字才开始出现大量萎缩的现象。
在此之前,世人之所以会产生劳动阶级正日趋解体的错误印象,主要是因为工人阶级内部,以及生产过程当中发生的种种转变,而非由于工人实际人数的大量减少。如今19世纪及20世纪初叶的旧工业已经渐走下坡,当时这些工业是整个工业活动的代表,给人印象之深刻,更使其衰落的现象愈发引人注目。以煤矿工人为例,一度号称以数十万计,在英国更以百万计,如今却比大学生的人数更为稀少。美国钢铁工人的人数,甚至少于麦当劳快餐连锁店的员工人数。而一些传统工业即使未曾消失,也由旧工业重镇移往新兴的工业国家,例如纺织、成衣、制鞋等工业均出现大量外迁的现象。联邦德国境内,纺织及制衣业的工人人数,在1960—1984年之间跌落一半以上。到了80年代初期,德国制衣业每雇100名德国工人,便在海外雇有34名,但是在不过14年前的1966年,每100名中却还不到3名。至于钢铁和造船工业,根本上便从早期工业国的土地上消失,纷纷转移地盘,改在巴西、韩国、西班牙、波兰和罗马尼亚等国。旧有的工业带,如今变成了“生锈带”(rust belts)——这个名词首先发明于1970年的美国——而原本与旧工业如同一体的老工业国家,例如英国,多数却走了工业解体的道路,工厂旧地,不是变成现身说法的活博物馆,就是垂垂欲死,记录着一个已经消失的过去,商场上的新兴冒险家借此招徕游客,生意还颇为兴隆。在南威尔士一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初原有13万人以采煤为生,当最后一处煤矿在此地消失,硕果仅存的老煤矿工人开始充当导游,带着游客下矿井一窥他们当年工作的黑暗深渊。
于是新兴工兴取代了旧有工业,两者的面貌完全不同;不但出现的地点经常有异,在结构上也往往大异其趣。80年代的流行术语,例如“后福特时代”[6] ,便透露了其中玄机。由生产线连接的大量生产的自动工厂,整个城市或地区投入某一单一工业(例如底特律和都灵的汽车工业),工人阶级住家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形成一股紧密连接的力量——以上种种似乎均是古典工业的特征。虽然不尽正确,其中的真正意义却并不仅限于象征的意义。进入20世纪,凡是旧工业结构复苏活跃的地方,例如新兴的第三世界国家和社会主义经济,在有意追求“福特式作业”时,其与两次大战之间,甚或1914年前的西方工业世界相同之处往往极为明显——类似之处,还包括以汽车(例如巴西圣保罗)或造船[例如波兰格但斯克(Gdansk)]工人为主干的工人组织,在工业都市中心的兴起壮大——正如当年美国的汽车业联合工会(United Auto Workers)和钢铁业工会(Steel Workers’unions)的兴起,是由1937年的大罢工而发轫。于是旧工业进入90年代继续存活下来,只是如今均已进入自动化,并有其他一些改变。相反的,新型工业与旧工业却完全不同。在标准的“后福特”工业地带,如中北意大利一带的威尼托(Veneto)、艾米利亚—罗马涅、托斯卡纳等地,均不见旧工业特有的大型工业城市特征,如独霸一方的厂家或巨大工厂的踪影。这些新工业地区,往往是由散布乡内及镇上的工厂组成,其网络从郊外的作坊到外表极不起眼(却属高科技)的工厂到处都是。某家欧洲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即曾问过博洛尼亚(Bologna)市长,可否愿意考虑让该公司一大工厂进驻该市。对此建议,市长很有礼貌,却断然地敬谢不敏。[7] 他表示,他的博洛尼亚,繁荣进步——刚巧也属共产党的治下——很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以农业性工业为主的社会及经济:还是让都灵、米兰这些大城,去担心它们这类工业大城必有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