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南朝的财政与战争(第5/8页)

可见梁代税制主要是对成年男女征收租粮、调绢(及布、丝、绵)。但对于田产还有“亩税米二斗”之制,这应当是在丁男丁女的租调之外征收的,可以看作宋、齐财产税的遗留(其实东晋时就已试行过依田亩征粮之制)。向百姓征收实物而非钱貌似比宋、齐宽大,实则为后来梁武帝借铸币改革搜刮民间奠定了基础。

梁朝建立之初,北魏已经占领了寿春,对淮南江北之地形成直接威胁;不久梁州刺史夏侯道迁又投降北魏,魏军进占关中,威胁益州和汉南。在这种压力下,梁武帝于天监四年(505年)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北伐,试图将魏军逐出淮南。为了筹集军费,梁朝“王公以下各上国租及田谷,以助军资”[57],名义上是官民自愿捐献,实际还是采用刘义隆元嘉二十七年(530年)北伐时向百姓富民收取临时财产税的措施。但在此后,萧衍逐渐摸索出通过铸钱聚敛财富的手段,所以此后梁朝虽经常有大规模对北战争,但已不再采用强行加税的办法筹集军费了。

梁朝钱制和梁武帝发明铁钱

梁武帝最早铸钱的时间不详,大概在天监(502—519年)中期。自萧道成、萧赜以来必须用完整的“大钱”完税,经过剪凿的不完整铜钱则要按二比一汇率折算,造成当时社会上两种铜钱并行,且存在固定折换率的情况。梁武帝早期的铸钱政策,也因循了这种局面,即同时铸造两种铜钱:

武帝乃铸钱,肉好周郭,文曰“五铢”,重如其文。而又别铸,除其肉郭,谓之女钱。二品并行。百姓或私以古钱交易,有直百五铢、五铢、女钱、太平百钱、定平一百、五铢雉钱、五铢对文等号。轻重不一。天子频下诏书,非新铸二种之钱,并不许用。而趣利之徒,私用转甚。[58]

可见梁武帝铸造的“五铢”对应完整的古钱;“女钱”则对应经过剪凿的古钱。这样就保证了钱制的稳定。但问题也和宋、齐时代一样:政府手中的铜少,难以大量铸钱,所以各种古钱也要继续流通使用。梁武帝却频频诏令不许使用古钱,“非新铸二种之钱,并不许用”,原因何在?可能在他的计划中,铸造足值五铢和女钱只是权宜之计,待新钱全面取代旧钱之后,就要对新钱进行减重贬值了,如果社会上新、旧钱并行,新钱缩水会导致其对旧钱的折算率降低,政府就难以从增发钱币中获益。

到普通四年(523年)末,梁武帝找到了新的铸币手段:铸造铁钱,同时全面禁止铜钱流通,所谓“尽罢铜钱,更铸铁钱”。最早发行铁钱时,与足值旧铜钱的官方兑换比例应是一比一。铁的价格远低于铜,造成“人以铁贱易得,并皆私铸”[59]。就在开铸铁钱的数月之后,梁武帝的堂弟萧昱就因盗铸钱被捕:

昱字子真,景第四弟也。……普通五年,坐于宅内铸钱,为有司所奏,下廷尉,得免死,徙临海郡……[60]

可见当时盗铸钱应处死罪,但宗室也经不起盗铸的诱惑。铜钱禁止流通之后,铜价必然随之跌落,梁武帝的这次币制改革,受损失最大、最直接的是储存了大量铜钱的富户和达官贵人。比如梁武帝之弟临川王萧宏,武帝曾借机探查其钱库,见到“百万一聚,黄榜标之,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余间。帝与佗卿屈指计见钱三亿余万”。梁武帝长子豫章王萧综曾“以宏贪吝,遂为《钱愚论》,其文甚切”[61]。大概也是嘲弄其在铁钱改革时遭受的损失。

此次铁钱改革之际,正逢北魏内部发生六镇起义局势大乱,梁武帝乘机发起大规模北伐(普通六年,525年)。此次梁朝再未向民间大规模征税,却出现了“大军北讨,京师谷贵”的现象,[62]应是大量铁钱流入社会造成的通货膨胀,铸铁钱成为梁朝军费最便捷的来源。这次北伐旋因主帅萧综戏剧性的叛逃告终。此后北魏统治解体,梁武帝多次北伐,一直未取得明显成效,但梁朝的财政状况却越来越好。为了推广铁钱的使用,在开铸铁钱四年之后的大通元年(527年)春,梁武帝宣布百官俸禄“自今已后,可长给见钱,依时即出,勿令逋缓”[63],给钱则意味着不再发放绢、米等实物。梁武帝还向寺院系统注入了大量铁钱。527、529、547年,他三度到同泰寺“舍身”,后两次都由百官出钱一亿为其赎身,[64]这也是为了使大量铁钱进入流通领域。到梁武帝统治后期的公元540年代,官铸铁钱日多,梁朝上层官员、宗室都从中获得了巨大利益,也补偿了废止铜钱受到的损失,普通百姓却因为通货膨胀而生计日蹙,且还要承担北伐等兵徭力役,下层社会日益凋敝。

时人并不了解铸钱与财政、经济的关系,对社会的贫富悬殊局面却有直观感受。散骑常侍贺琛曾向梁武帝上书痛陈当时的社会问题:自铁钱流通以来,官员不仅俸禄无缺,还通过侵占贪污积累起大量铁钱,又立即在养歌女、办宴会等奢侈消费中挥霍一空,整个社会的货币流动速度空前加快(以现代经济学概念,则是GDP迅速增长):

为吏牧民者,竞为剥削,虽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便已消散。盖由宴醑所费,既破数家之产;歌谣之具,必俟千金之资。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费之多……[65]

这些现象背后则是满目民生凋敝。因为百姓缴纳的米布丝绢都是实物而非钱,在通货膨胀的大背景下受到的损失最大。但贺琛也有疑问:“国家于关外赋税盖微,乃至年常租课,动致逋积,而民失安居,宁非牧守之过?”此“关外”盖指建康近郊的石头津、方山津等税关。[66]贺琛无法解释,为什么在赋税貌似轻微的情况下,百姓生活却越来越贫困?他只能归因于州郡长官的苛剥。

这个上书引起梁武帝勃然大怒,因为这完全否定了他为帝四十余年的政绩。“书奏,高祖大怒,召主书于前,口授敕责琛……”他辩解的核心,就是澄清自己生活简朴,并未滥用国库开支,所以社会凋敝的说法纯属恶意污蔑:

我自除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稔,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积累岁月。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或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所得财用,暴于天下,不得曲辞辩论。

梁武帝自称全家“不食国家之食”,但他和子孙妃嫔绝对不会耕田织布,只能消费百姓的租调财物。梁武帝又自称“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应当就是靠发行铁钱获利。他沾沾自喜地认为这一政策是不传之秘,天下无人理解,“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其实贺琛并未指出官吏奢靡、百姓贫困的实质原因在于滥发铁钱,而梁武帝的震怒和急于辩解恰恰显示了其心虚:他不愿正视铁钱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所以急于表白自己“得财”是有某种常人“不能得知”的“方便”,并且自己没有滥用这些钱财—“所得财用,暴于天下,不得曲辞辩论”,而他始终躲闪、不敢正面回答的,正是下层社会的贫困和上层社会的奢靡并存的问题。虽然梁武帝只字未提自己铸钱之事,却做贼心虚、欲盖弥彰地引用了汉文帝的例子:汉文帝节俭治国、却放任邓通铸钱:“汉文虽爱露台之产,邓通之钱布于天下,以此而治,朕无愧焉!”显然,他虽不肯承认自己铸钱的恶果,但也知道后世之人必然看到此点,所以预先埋伏下了这一句自辩,其用心也可谓良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