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龟年识古津(第5/13页)

4.儿时印象

刘:我小时候满街跑。先说一个笑话,我家住在扁担胡同,上小学到绒线胡同。那时候宣武门也叫顺治门,还有一个城圈儿,前边还有火车道,京汉铁路由这儿过去到西客站。我们上学的时候要过这个车道,才能进到宣武门里的大街。我上了两年小学,功课不行,但是道儿两边的会馆、铺户记得清楚极了,哪个会馆挨着修自行车的铺子,哪个对过儿是说书的茶馆,要问我我都记得。这还很有用,比如有人问我过去一个茶馆,叫海丰轩,很出名的一个茶馆,我就告诉他,在宣武门里头,绒线胡同南边路东,后来改成一个汽车房。我就能说得很准。

北京人说南城特点有两句话,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南新华街原来是河道啊,跟城里头都通着,由西直门那头过来,起初河道上有好多桥,甘石桥,北化石桥,南新华街有臧家桥、虎坊桥,都是桥,原来就是河道,后来河干了,河道可以走人了,桥也就没了,修石头子儿的马路,两边是明沟,注79所以这街道改得很厉害,我都亲眼看见的。和平门原来没有,是城墙,我上附中的时候,1925年,和平门就开了,拿人工拆那城墙,那可费了劲了,笨极了,里边高外边低,拿土垫了一房多高,光垫这马路就垫了一年多。我上到初三这门才正式开通,原来叫兴华门,后来冯玉祥给改成和平门,这进出城就方便了。注80

南城是这样子,崇文门那边净是富商,阔商人。瑞蚨祥知道吧,八大祥,大绸缎店,那边有织云公所,都是这布行唱堂会。再比如说天津做盐业的,姓王,后来让蒋介石给迫害死了。还有替清朝管烟行的烟儿郭,郭仲衡家;在清朝管蜜饯的范家,范濂泉家;樊家,樊棣生家,我都熟啊,注81他们都爱唱戏,唱得都挺好,他们钱也多,自个儿也挺狂。后来到民国就不行了,到日本时候就落魄了,很落魄了。解放后更不行了。

宣武门这边,就是我们住的这边,一种是会馆特别多,举子甚至外省人回不去了可以住那儿,可以白住,我有个姑夫是潮州人,潮州会馆在丞相胡同,注82潮州人就白在那儿住,我姑夫他们就占一个院儿,一直住在那儿,后来交不交钱我也没打听。一种是南城还有饭馆,特别是在北半截胡同南口那儿,那个广和居,所谓的“公车上书”,像他们这些文人,梁启超他们常在那儿作诗,在那儿开会。注83还有卖烤鸭的老便宜坊,在米市胡同北口,旁边是他们开的棺材铺,后来都关门了。

定:就是说宣南这一带挺风雅的是吧?

刘:风雅但是穷,像我父亲他们没钱,就在南城找这么个地儿,挺风雅的,就在这儿住。另外也有阔家,比如沈家,做过中堂的,也是我们亲戚了,在我们后边街里头,他的官邸很好,解放后成了小学校址。但是真正阔的,高级官员或是皇亲国戚了,王爷府了,贵族,就都在城里。我的老伴的一个同学,关系特别好,姓傅。她的满族姓我始终不知道。他们家住的就是王府大房,在白塔寺那边。正院子像个大宫殿似的,院里还有个大戏台,我跟老伴老上他们家玩去。他们跟齐燕铭家后来结亲了。我跟齐的兄弟是最好的同学。

定:齐燕铭那是蒙古旗。

刘:傅家的小跨院就够住了。当初傅家有个姑奶奶,就是比我这同学大两辈的姑太太,珍妃选妃子那次也给报上去了。送她去之前家里就跟办丧事一样,要选上就完了,再也回不来了,还不定死活呢。结果最后没选上,大家都觉得太荣幸了,庆贺不是?这位姑太太本人想不开了,落选了她觉得寒碜。后来也是嫁给别的王爷家里,最后就窝囊死了。

我住的那个南城小胡同,由早晨六七点钟就有叫卖的,一直到夜里12点还有,你坐到家里可以不出门,要的东西就都送货上门来了,不必上街上贵的大铺子去买,小户人家在家门口买就行了。

还有的事外头就都不知道了,当时那些俄国人,贵族,都到北京逃难来,挺可怜的那些人。无法生活了,有的就做小偷,有的变成马戏团的,跳舞什么的,个别卖淫的那就不能说了。还有大概很少人知道,在东城专有一个胡同里头,挺保密的,有一个台子,男的女的在那儿表演性的活动,做淫秽的行为,卖钱让大伙儿看。甚至可以点,什么样的姿势,到什么程度,当然钱不少给,有阔少爷在那儿瞧。不是真正知道的人,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定:那您怎么知道呀?

刘:阔家少爷说得得意呀,又瞧见什么了,又瞧见什么了。我们也算世交,互相也认得,赶巧不定在什么场合就听他们说了。像我们不去。我不胡来。可是我们就都说,外国侵略中国人可千万别流亡,我们就说千万别像白俄那样,亡国了,流亡了,那可了不得,那就坏了。那时候不懂革命不是?

我说的这个少爷,解放后在市府大楼那儿的一个玩具厂里当会计,瞅着一点儿没那架子了,害怕迟到,还跑。那时候卫生局办个学校,我晚上上广播电台给他们上补习课,先得吃饭去,我碰见他也吃饭去:“我来吃个便饭”,还说吃个便饭,这种词儿都是过去有钱人说的。另外一个少爷,他在银行做点小事。银行的工资非常少,但是有时做股东什么的,利钱非常大,也许他的工资就六块钱,但是他每个月能收到百十来块钱的利息。六块钱就是普通职员了,但是他挺有谱,下了班之后包一个洋车,车上头有个毯子,上车后“啪”一围,先不回家,上哪儿呢,法国面包房,进去之后,一坐,那个boy给他端一杯啤酒,什么话都不说,喝完就走,三节给钱,三节就是春节,五月节,八月节,都认得这少爷啊,上家里拿钱去。然后再回家吃晚饭。他跟我说,别人也知道这个笑话:“下了班之后,要没这杯啤酒,晚饭是实难下咽。”等到了解放以后,他给张伯驹注84当小跑:你给办点这事去,你给买点那个去。得,啤酒也别喝了,晚饭也能下咽了。我说的这是两种少爷吧?但是这还不是真阔的。有的可就真坏,不能说了,可是解放后就都完了。

5.我学戏就从这个渊源来的注85

定:咱们从唱戏说起好吗?

刘:我父亲不是文人嘛,文人的娱乐主要就是看戏。他没有别的娱乐呀,他没地方去,斗牌不是正式的事,他也不大斗牌,他倒会打扑克。所以主要就是听戏。

我父亲跟好多演员都熟,跟他们真熟,最熟的一个演员叫九阵风,就是阎岚秋注86,很好的那么一个人。他老上我们家跟我父亲聊天,商量些个事什么的。他们纯粹是朋友交情,九阵风连家务事也跟我父亲谈,家里有多少钱也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