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相隔十一年的两次访谈(第2/6页)

我的大大爷没有离开北京,在北京的传统上,长子不能离开家,为什么?因为所有继承的产业,只有长子长孙有份,次子以下没有。大爷以前什么事都不做,在家里养鸟,民国以后才做事,在清河的一个工厂,那里最早有一个制呢厂,那是很老很老的一个工厂了。注121我二大爷、三大爷都出去了,我二大爷是保定军官学校注122的,我三大爷是军需学校的,没有参加北洋军阀的军队,可是都是军人。只有我父亲留在北京,因为他行四,最小的,就在协和医院。

民国成立以后,凡是我所了解的,家里接触的一般满族,是普遍地穷,民国以后就没有收入了,是不是?靠卖东西,家里都有东西,靠卖点东西维持生活。北京有一个古老的行业叫打小鼓儿的,听说过么?跟挑挑子收破烂的不同,夹着一个包儿,空着手打个小鼓,就收买你家里值钱的东西,大件的桌椅,小的古玩。就边卖边吃,还有缝穷,就是给人缝补衣服,听说过么?满族没落到这个程度,因为没有手艺呀,没有谋生的能力。我们所知的仅仅是北京的老一代,其他外界的知道得不多,那会儿由北京到天津就不得了,就出外了。我家里就是有点底儿,又没什么负担,亲戚也不多。

定:您父亲他们哥儿四个后来分家了吗?

东:没分,因为都在外边嘛。

定:您对您祖母还有印象吗?

东:还有,他们也都是老旗人吧。

定:您小时候是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旗人不是汉人呢?

东:小时候不懂也不注意这些个,家里不谈这个。没有人告诉你说我们是满族,上中学以后慢慢自己体会到了。老规矩还有,我们都请安,还叫太太、阿玛,管祖母就叫太太,母亲叫奶奶,汉人听着奇怪,我们始终没有改称呼。在北京的时候我还有个自卑感,为什么?我三个大大(指大妈,亦即伯母)全是满族,但是我母亲不是满族,是蒙古族。我大大爷的那个大大,她是瓜尔佳,姓关,来台(湾)以后才查的,瓜尔佳氏是一个大姓。二大大只晓得姓吴,三大大姓什么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们后来也不在北京,我二大爷驻在汉中,三大爷在武汉。他们结婚的时候都是在清末,不是在民国。所以那个时候,没有到台湾来以前觉得血统不纯正,不是纯粹的满族似的,因为母亲是蒙古族。

定: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觉?

东:现在我就知道了,满蒙根本就分不开,你没有办法分,因为都是互相通婚的。满洲进关,没有蒙古人你进不了关,你统治全中国作战是靠蒙古人打的,不是完全靠你满洲兵,所以满洲进关之后对蒙古人采取怀柔政策,皇室里的血统也是满蒙混杂的。每一代的满洲皇帝一定要纳两个蒙古王妃,而且有两个公主嫁过去,他才没有后顾之忧。再有满洲进关以后才有文字,把蒙古文修改一下是不是?注123

我母亲他们不是刚由蒙古来的,是住在北京的北边,好像是外馆,注124后来又搬到安定门北边。你听说德胜门外有个外馆么?

定:听说过。

东:我小时候外祖父还在,我结婚的时候还在。他们住在乡下,现在的二环和三环之间。他死时我还去过呢。

定:他们什么时候落户北京?

东:外祖父那一代才落户的,他再上一代就不知道了。

定:您外祖父还有蒙古人味儿吗?比如说蒙语啦,能看出来吗?

东:反正那个样子,长相、身体,完全是蒙古人的样子,矮矮胖胖的。会说蒙语。

定:那还是来的时间不长。

东:对。

定:您母亲姓什么?

东:姓张,究竟老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孙中山去世是民国十四年,1925年吧,好像由北京运到南京去,我脑子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印象。注125那就是很小了,你想那时候不过两三岁。由看书里边知道民国初年袁世凯当政的时候,北京还有议员议会,小时候我去过一次议会的地点,可能是在宣武门里,西边,那就是民国初年北京的议会,我小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印象。

我念小学是在朝阳门里的新鲜胡同,新鲜胡同小学离着城墙就很近了。这个学校本来叫北京市第三小学。注126那会儿第一小学是前圆恩寺小学,在交道口的南边,大概我父亲他们上的就是那个学校。在小学时候就时常地爬城墙,下学以后就爬城墙,城墙上头有酸枣树,吃酸枣去。然后由那边翻下去就到城外了,城墙都有垛口,一定要由垛口里边上下,上下你平着爬是很难爬的。到北海去玩还有一个小西天,现在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那会儿我们顶多是由朝阳门跑到东便门、安定门、护城河一带。那时候就知道二闸,很远很远的。二闸的水是由东便门出去往通州的方向,由南边来的人跟船,船是由运河过来,外省的人进京,一定要先到二闸那儿,为什么要这样?有一个缓冲,你进京见皇帝,先在那儿停留一下,禀报以后才能进京。我现在到北京都住在大北窑那里,我早上起来绕到后边去,一看那个碑上写的就是二闸,运河么,通惠河。我小时候觉得很远,现在还在四环以里呢,三环和四环的当中。注127

定:四环以里就是城里了。

东:那时候二环以里才是城里呢。

定:没错,城圈儿是二环么。

东:小学毕业以后考中学,读的是郎家胡同一中,安定门里,现在还有这个学校。那个时候我看学校还有一块匾,匾上刻的字是“八旗高等学堂”。注128我父亲他们那一辈就在那个学校,我记得他们读那个学校不但管吃,每月还要给钱,那是他们那个时代,我读那个学校就要交学费了,几块钱我不记得,反正十块钱以内吧。因为那个时候一袋面就是两块钱么。标准是22公斤一袋面。那会儿一个警察的收入一个月是八块钱,可是我父亲在协和的时候一个月是一百多块钱,不到二百块钱。

定:您父亲是怎么当的大夫?在满族里边也特别少吧?

东:所以我们家说他是洋鬼子么。他就上的是八旗高等学堂,然后上的协和医学院出来的,他是骨科。

定:一直在协和当大夫?

东:后来到1937年,(协和医院)没有了,他就到同仁医院去了,后来大概(抗战)胜利时候到北京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去了,后来就没什么事了。我母亲始终没有工作,始终在家里,你想七个孩子怎么办呢。

定:您离开大陆的时候您父亲还健在么?

东:在。一大家子人怎么走?弟兄七个人呢,我是老大。我父亲1972年去世的,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见着。后来我问他们,他们说我们家解放以后生活还都差不多啊,就直到“文革”才坏的。我母亲是1981年去世的,不过在1980年已经和她取得联络了,是由美国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