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闻新说(第5/12页)
在明代中后期出现的这种现象,是在以往的中国所鲜见的。从先秦到魏晋,编撰族谱曾是王公和士族的专利,一直到南北朝时期,一般人等还是不被允许修家谱。唐朝建立后,随着意在抑制山东旧族和江南世家的《姓氏录》《姓族系录》《元和姓纂》《皇室永泰谱》《皇唐玉牒》等一系列巨制官谱的问世,私修家谱之风开始出现,不仅旧族“纪其先烈,贻厥后来”,“荜门寒族”也“百代无闻, 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贵,封锁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史通》)。到了宋朝,程朱理学兴起后,私修家谱现象更多,编撰者们相信:“管摄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风俗,使人不忘本,须是明谱系世族与立宗子法”(《张载集?宗法》)。欧阳修与苏洵则首开有宋一代的私修家谱先河。至和年间,欧阳修“以其家之旧谱问于族人,各得其所藏诸本”,编成欧阳氏新族谱;大约同一时期,苏洵也有感于自己宗族间“喜不庆,忧不吊”“相视如涂人”的状况,编成苏氏族谱。欧、苏二人均是古文大家,他们编撰族谱的体例,遂为之后的族谱编撰之典范。
明朝建立后,面对“崖山之后无中国”的局面,首务之一就是重塑汉文化的正统。1279年,广东崖山,宋朝在最后一次有组织的抵抗中惨败于元军,陆秀夫负帝蹈海,而在此之前,华夏文明的核心地带已在金朝的统治下度过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在历来讲求“华夷之辨”的传统中国,异族入主中原带来的后果无疑是极为严重的——兵燹战乱、颠沛动荡导致礼俗隳坏流失、文脉断绝。
洪武八年(1375年),朱元璋亲自撰写《资世通训》一书训诫天下:“今朕统一寰宇,昼夜勿遑,思以化民成俗,复古治道,乃著是书。”接下来,毕其一生,朱元璋都在尽力扭转“胡俗”,以“复先王之旧”。
在兴学校、行科举,以程朱理学为基础,广兴推行教化的同时,明朝也对仍存在的对平民祭祖的限制进行逐步“解禁”。
明嘉靖十五年(1536年),礼部尚书夏言上疏建议变革宗族制,“乞诏天下臣民冬日得祭始祖”,“乞诏天下臣工建立家庙”。这条建言随之引起巨大反响。在此之前,庶民祭祖一直有着只能追祭三代的限制,此外还有“庶民祭于寝,士大夫祭于庙”,“庶人无庙,可立影堂”等诸多限制。
在夏言提出建议的当年十一月,明世宗“诏天下臣民祭始祖”。庶民祭祖的限制被打破,大建宗祠祭祀始祖很快在各地成为普遍现象,私家修谱之风更盛。
清朝的建立并没有打断这一过程,相反的是,身入关后没过多久,康熙就颁发了《圣谕十六条》,要求天下臣民“笃宗族以昭雍穆”,此后乡约与宗族结合,宗祠的修建与族谱的编撰更为普遍化。
于是便产生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清朝中后期,传统社会在重重冲击之下开始崩塌,但是编修家谱之风却达到了顶点,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然而,当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始祖时,很快遇到了“我从哪里来”这个难解的问题。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河南孟县刘氏族谱编成,自认是一个移民家族:“自曾祖而上,在山西潞州潞城县,不知其几世矣,洪武初,徙河南孟州,今革为县,古河阳郡也,遂家焉,传六世矣。”刘氏乃是士绅之家,其族谱纂修者刘章之兄刘文是天顺六年举人,其他兄弟也都深受理学熏陶。如果说他们寻找始祖尚不为难的话,那么其他人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从“致仕县丞德州宋谏”为刘氏族谱所作的序言即可看出来:“居今之世有能自全其躯者足矣,遑及其崇始反本,以原其身之所自出哉?”
众口相传的“大槐树”就这样开始进入无数的族谱之中。在此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河南济源卫沟卫氏于雍正十三年创修了《卫氏家谱》,家谱称:“祖籍山西晋阳人也,迁于河南怀庆府济源县西阳里无恨村,又移西轵城小十字后居下泥沟。”这同相距两三公里的轵城卫氏始祖来历的说法是相似的,轵城卫氏“本山西省阳城县人,洪武年间避乱迁居于垣曲县之西南峪子村”,而轵城卫氏是远近闻名的大族,清代乾隆年间曾经出过卫肃、卫诣、卫谋三位进士,很有势力。卫沟卫氏也许是附和了让他们羡慕的轵城卫氏,不过到后来,卫沟卫氏干脆“变革”了他们的始祖籍贯,此后每次续修族谱,卫沟卫氏的说法就有一次新变化:嘉庆六年卫沟卫氏族谱的序言为“余族由太原而迁济居住无恨而移轵,源远流长”,咸丰二年家谱则为:“吾族山西洪洞人也,始迁无恨继迁轵镇,更迁泥沟。”从阳城到太原再到洪洞,卫沟卫氏终于成了洪洞移民。
还有人干脆把对“身之所自出”的怀疑写进了族谱, 如创修于顺治十一年的河南济源东留养村《任氏族谱》写道:“余族自洪武初年入藉济源县轵城里一甲当差至今,相传已三百余岁矣。或曰:其先盖山西曲沃人也;或曰:自洪洞来曲沃至济源,然皆不可深考。”
更多的人则是毫不迟疑地把“洪洞”写进了族谱,并谆谆告之以族人。如在道光十三年,“昼出负贩”“弗事诗书”的河南孟县东田丈村花廷宝创修了花氏祠堂,并“尝谓族人曰:‘我花氏自山右洪洞迁移以来,世代变更,子孙繁昌,皆祖功宗德所留遗也。’”
“传说进入族谱,便成为可信的史料,族谱所说再被采择进入正史或者学术性著作,历史就这样被亦真亦幻地建构起来了。”(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
对于这段谜一样的历史,还有人给出了这样的解答:“何今之族姓,其上世可考者,尚有千百户之裔;其不可考者,每曰迁自洪洞,绝少称旧日土著及明初军士。盖自魏晋以来,取士竞尚门户,谱牒繁兴,不惜互相攀附,故虽徙居南方,其风未泯。而中原大地,则以异类逼处,华族衰微,中更元明末世,播窜流离,族谱俱附兵燹。直至清代中叶,户口渐繁,人始讲敬宗收族之谊,而传世已远,祖宗渊源名字多已湮没,独有洪洞迁民之说,尚熟于人口,遂至上世莫考者,无论为土著,为军籍,概曰迁自洪洞焉。”(邹古愚修,邹鹄纂;民国(1934) 《获嘉县志》卷8《氏族》)
“民族主义”下的大槐树
清末民初,洪洞贾村人景大启在山东观城、茌平等县任典史,他所见到的已是处处皆为大槐树后裔的局面,经行之处,无论是官吏还是平民,听闻他来自洪洞,都殷勤招待,很多人把家谱拿给他看,都说是从“洪洞大槐树老鹳窝”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