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闻新说(第6/12页)
这些经历让景大启甚为感慨。当时还有一名洪洞人刘子林也在山东为官,景、刘二人相商后,遂起创修古大槐树遗迹之意。二人在山东募得纹银390两,寄回洪洞托人维修广济寺残存之塔基,并修建古大槐树纪念亭,然而未等工程完工,银两耗完,创修大槐树遗迹之事只好停顿。恰好此时曾在河南确山、登封等县任知事的洪洞人贺柏寿致仕还乡,又募得钱300余吊,使得创修大槐树遗迹建设继续进行。民国二年(1913年),三人完成了包括大槐树、碑亭、茶室和牌坊在内的遗迹创建,从此“洪洞大槐树”开始有迹可寻。而在此之前,自认是大槐树移民后裔的他乡客来到洪洞,虽有“不胜故乡之感”,但无处可觅先祖出发处,只能站在汾河边上“抚景流连”。
创修大槐树遗迹的景大启在确定地点时依照的依然是“故老之传闻”,他在《重修大槐树古迹碑记》中说:“古大槐树子在敝庄广济寺之西,即世所谓迁民处也。”
就在洪洞士绅创修大槐树遗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本地人对大槐树更加刮目相看的事情:辛亥革命后,袁世凯派卢永祥进攻山西民军,卢部所到之处,肆意抢掠,在与洪洞比邻的赵城(后并入洪洞县),“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如此抢掠三日后,卢部南下洪洞,“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留下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然而到了洪洞后,卢部却秋毫不犯,途径古大槐树处,士卒还纷纷下马罗拜,“低徊不忍去者久之”。究其原因,乃是“群目为祖宗里居所在地,弗扰也”,贺柏寿等人由此也感到,大槐树实有“御灾捍患之功也”。
洪洞地方士绅创修大槐树遗迹的同时,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也正在快速向现代转型,民族国家的概念开始出现在上层知识分子的头脑中,包容儒学、诸子与黄帝的“国学”迅速形成。在“反满救汉”的旗帜下,“尊黄”思潮风行一时,革命党人把西方的民族主义与中国传统的“夷夏观”结合,推崇黄帝为汉民族始祖,大量关于黄帝的论述和专著随之出现,如刘师培的《黄帝纪年论》《攘书》,黄节的《黄史》,陶成章的《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夏曾佑的《最新中国历史教科书》,此外还有革命性很强的《黄帝魂》等专著。同时,《国粹学报》《新世纪》《民报》《浙江潮》《警世钟》《新湖南》等报刊上也都发表了许多关于“黄帝”的言论,黄帝这个远古时代传说中的人物,在民族主义的萌发下,被革命党人塑造成了一个民族国家所需的“民族始祖”。
对于这一现象,孙隆基在其《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中分析说,“尊黄”乃是清末民初的中国人为了民族国家的建构而新发明的一种“崇拜”,黄帝崇拜的叙事由古代、现代、本土、外来的因素编织而成,虽然表面上首尾一贯,其实是一个混合语,而且一首一尾都是舶来品。
在这样的潮流中,众口相传的“洪洞大槐树”迅速被纳入到民族主义的话语体系中来。洪洞地方的知识精英利用自己手中的文化权力,对传统的资源进行再造,他们希望把大槐树从一个老家的象征,改造成为一个国族的象征。
民国三年(1914年),贺柏寿在其撰写的《重修大槐树古迹碑记》中说道:“方今民国肇造,社会主义播腾寰区。凡有关民族发达之源者,宜及时表彰,藉识人群进化之由,俾免数典忘祖之诮。然则吾邑大槐树处之待于揭诸者,顾不重哉。”
民国六年(1917年),大槐树第一次出现在了洪洞县志中,在其卷7《舆地志?古迹》中,“大槐树”等条记为“新增”, 即:“大槐树在城北广济寺左。按《文献通考》,明永乐间屡移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处。树下为集会之所。传闻广济寺设局驻员,发给凭照川资,因历年久远,槐树无存,寺亦毁于兵燹。民国二年邑人景大启等募赀竖碑,以志遗迹。”
民国十年(1921年),景大启又编撰了《洪洞古槐树志》百余本行世。十年后,洪洞人柴汝桢在旧志基础上重新编撰,汇为《增广洪洞古大槐树志》一书,时任洪洞知县的柳蓉为之撰写序言,再一次把大槐树与蒸蒸日上的民族主义思潮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无数的人都心系大槐树,“何以故,种族观念使然也……现值大同世界,一本散为万殊,四海皆是同胞,民族合群,共同奋斗,异族罔感侵略,同种日跻富强,遐迩交称曰:古大槐树关系种族,杨国争光,晋乘生色。”
至此,“大槐树已经不再只是山西移民的家园象征,而成为在现代化进程中凝聚整个中华民族的象征,它的意义被提升到团结民族、抵御外侮的高度,成为现代民族主义话语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赵世瑜《祖先记忆、家园象征与族群历史》)
“偶然”的历史
“周公畏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白居易的这首咏史诗,也许只是发一点诗人特有的感慨,但却道出了历史研究者经常会有的某种困惑。历史的演进,偶然性的因素实在太强了,很多事如果不那么赶巧,历史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二战时英法残军困守敦刻尔克,如果希特勒不轻信戈林的牛皮,下令坦克继续猛攻,恐怕连英国人自己也认为,几十万英军小命休矣。德军地面部队的停顿,给了英国人喘息之机,为英国保存了几十万生力军。否则,下一步如果德军进攻英伦三岛,恐怕英国连守卫的都没有。法国已经完了,英国再失败,美国人也未必会参战,那么,反纳粹同盟,自然就无从谈起。二战的历史将会怎样?天知道。
同样,清朝最后一年,其实朝野上下也没有多少人看出清朝要亡。辛亥年虽然革命党人拼命革命,精心设计的广州起义,动员了全党的力量,近乎孤注一掷,结果,广州起义一败涂地。亲自领军奋战的副领袖黄兴负伤,领袖孙中山远避美国。可是,群龙无首的武昌新军,在谁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起哄一闹,居然大获成功。这个武昌起义,本身就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集合。
如果不是起义爆发前几日,起义者在汉口租界试验炸弹失败,他们的据点不会暴露。那么,新军中革命党的领袖,就不会死的死,逃的逃。即使真的策划成了起义,也跟此前多个起义一样,属于密谋家的密谋,参与者严重动员不足,劲头自然不会很大,一举成功的机会也就不大。如果不是传说据点暴露,革命党人花名册落到朝廷手里,那么,新军上下的恐慌,不会如此厉害。道理很简单,谁也没见过花名册,谁知道那里有谁。于是,凡是平时跟革命党人有过接触,或者看过过激宣传品的新军士兵(人数众多),难免不人心惶惶。从战争心理学角度,这种恐慌,实际上等于是一场最好的战争动员——为了自保,人人有拼死的决心。当然,在1911年10月10日那个人心浮动的晚上,如果某位保皇的军官,不去多事,出头训斥躁动的士兵,这层窗户纸兴许也不会有人马上给捅破,拖上两天,士兵发现没事,也许恐慌就平息了。革命党人再想鼓动造反,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使士兵们鼓噪起来,如果此时的湖广总督,是个明白人,不是靠走裙带上来的瑞澂,不急于逃跑,稳住阵脚,坚持两天,起义也难以成功。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于是武昌起义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