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回现场(第10/17页)

但袁宏道是否是真心沉醉在这种看似闲适的雅致生活当中,则无从判断。从他后来的一些行为来看,他应该是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心态当中,既希望从此远离官场,彻底醉心在自己营造的精致小世界当中,同时又不甘完全忘却世情。他把自己比作是树上的猴子,在树上时,想着树下的饭,在树下时,思量树头的果子。“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

这在他去世前几年表现得尤为突出,在家闲居六年之后,袁宏道再次出仕,先是担任了礼部主事,后又担任吏部主事,此时的袁宏道表现出难得的积极有为的姿态,力排众议,法办了贪赃枉法的都吏朱国梁。吏部尚书杨时乔正在病中,听闻此事,“惊厥而叹”,称赞袁宏道是“国家之福也”。只是这并未持续很久,一年后,袁宏道去陕西担任主考官,而后就去世在任上。

如果袁宏道的生命再长些,不知道是否会彻底改写之前留给世人那个放荡不羁,闲适雅致的形象,这一点,鲁迅可能更通透些,他说袁宏道“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

也许,在纵乐的表象下,每一个看到晚明悲剧结局的士人,都依然怀有着这种未曾表露的内心吧。

老鼠:压垮明王朝的一根稻草

1644年的中国,正是明清交替。历史舞台上有三位主角:明朝皇帝朱由检、农民起义军闯王李自成、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或许还应加上一位,明朝的辽东总兵吴三桂。其实,还有一位主角一直为人们忽略:小小老鼠。

1644年,农历3月15日,闯王李自成率大顺军抵达北京城北郊的居庸关。这里是北京城的最后一道天险,然而关隘却无人防守,明朝总兵唐通出降。3月16日,大顺军到昌平。昌平的巡抚何谦逃走,总兵李守自缢。大顺军乘势焚毁了明十二陵的享殿。17日,他们已经到达了阜成门外,将北京城包围。

这时的李自成,令一位投降了自己的明朝太监杜勋入城,要与崇祯皇帝朱由检谈判。在17日的夜里,杜勋向北京城头用箭射了一封信,说明他要见皇帝,太监王承恩将他用绳子系了上来。杜勋告诉崇祯帝,李自成开出的条件是:割西北疆土给他,他另立为王,此后他将不奉诏,不入觐。另外,再给银两100万两犒军,他就可以暂退河南。

接下来发生的事,人人皆知:李自成的队伍势如破竹,在3月18日攻破北京城,朱由检仓皇出逃,在故宫后的景山吊死在一棵老槐树上。

历史在此留下了疑团:以李自成的实力,打败眼前的明朝军队已经根本不是问题,又何必开出“西北王”的谈判条件?如果朱由检真的答应了他的条件,他还真退兵不成?

就在李自成进军北京的路上,二月里,他曾在宁武关与明朝军队有过一场激战。那一仗,明朝守军不过几千人,李自成的人马有几十万,但明军守将周遇吉拼死抵抗,大顺军还曾经中了明军的计,一下子折损几千人。最后李自成用人海战术,前仆后继以数万人的代价,才拿下宁武。

惨胜之后,李自成心有余悸,前面的关隘还有很多,都这样打还受得了?不如先班师回西安吧。不料就在他们想退之时,忽然又收到明朝大同和宣府的总兵的降表,于是又改变计划,决定继续向北京进发。

所以,或许也可以这样推论,连李自成自己都没想到,北京城拿下得如此轻易。他在宁武关遇到的只是一员总兵官的部队,那么防守京城的,岂不是明朝最精锐的御林军?

“老鼠‘消灭’了明朝”

然而,1644年3月李自成所面对的北京,实际已是一座疫病蹂躏的鬼城。后人在讲到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这段历史时,往往都注重讲政治大势,军事攻防,历史学家们很少有人关注到这场发生在崇祯十六年(1643年)北京城的惨烈大疫。

1997年,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的曹树基教授在他的论文《鼠疫流行与华北社会的变迁》中,提出了明末华北地区流行的大疫实际就是鼠疫,在2006年他与李玉尚合写的《鼠疫:战争与和平》一书中,又对此观点进行完善补充,明确提出:“老鼠‘消灭’了明朝”。

曹树基的史料根据,大部分来自华北一带清朝末年的地方志。根据他的勾勒,这场大疫,是从崇祯六年到崇祯十七年间流行,发源地大致在山西的兴县,然后到大同,再到潞安。接着,鼠疫传到陕西的榆林等地。崇祯十四年时,大疫传到河北大名府、顺天府等地,那里的地方志上,都有“瘟疫,人死大半。互相杀食”的记载。崇祯十六年,也就是北京城破的前一年,北京也发生大疫。

为何判定北京的这场大疫是鼠疫?曹树基查到的地方志记载和明人当时的笔记,人们称这场大疫为“疙瘩瘟”“疙疽病”,这实际是对腺鼠疫患者淋巴结肿大的称呼,而当时的传染性之烈,“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敛者。”有一个叫吴彦升的官员,刚准备去温州赴任,他的一个仆人死了。他命另一仆人去棺材店买棺材,久久不见回来,竟然死在棺材店里。有一对新婚夫妇,婚礼之后,夫妇坐于帐中很久没有出来,打开帐子一看,夫妇两人死于床的两头。只有鼠疫才能有如此强烈威力。这场鼠疫,发生在北京城破前一年的二月到九月。

台湾的著名明史专家邱仲麟,于2004年在《明代北京的瘟疫及帝国医疗体系的应变》一文中,对北京的这场大鼠疫有更详细的描述。到崇祯十六年四月时,北京每天死人上万,以至于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沿街的小户居民,十之五六死去,死在门口的最多,街头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了。有一个统计数字,这场大疫夺走20万北京人的性命,而北京城当时的人口,估计在80万到100万,也就是说,每四到五个北京人中,就死掉一人。“堪称是一场超级大瘟疫”,邱仲麟写道。当时的北京城里盛传种种白衣人勾魂的流言,一到晚上,民间整夜敲击铜铁器驱鬼,“声达九重”,官方也没法制止——这是怎样的一座鬼气森森的城市!

这时候,政府还能做点什么?当时的皇帝似乎已经顾不上这事。虽然在崇祯十六年二月疫情就爆发了,直到了七月,驸马巩永革上疏说,请皇帝“轸念孓遗,亟赐拯救”,这时朱由检才下了一道谕旨,拨银两万两,令五城巡城御史收埋死尸,再拨一千两银子给太医院,医治病民。然而病人、死人太多,这点银子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