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北京江湖(第10/10页)
还有一个人也在屋子里。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稚气中透出一种坚毅的机智,两只细细的眼睛里闪现出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现在少年的这双眼睛已经看明白了一切。
少年的家就在附近,今天,他要送他称之为大哥的人去匿居地。此刻,他知趣地走出屋去。外面,雨正急骤地倾泻着。
在临走前的一瞬间,儿子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给老人鞠个躬,叫一声爸爸。
老人从儿子的目光中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愿。他微微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了,从儿子的那一丝柔情中,他已获得了报答。
渐渐地,儿子笑了。笑,代表了一切。
父亲也想笑,却笑不出来。
少年猛地撞开屋门。他一把将老人推出门外,随手把门插上,用背顶住门,小声而急促地说:“警察!”
妹妹在大雨中等着哥哥。旷野、乌云、长堤、暴雨,她那娇小的身躯显得那样孤弱无依。
白脸突然想起了小燕,那个和妹妹同岁、同样美丽的小姑娘,就是在这里,在这护城河堤上……小燕的惨叫声,又在他的耳鼓中响起,哀婉,凄厉,刺人心魄。妹妹,你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他哭了。雨水冲刷着泪水,流进了嘴里,他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
自己的泪水,必须要自己咽进去。
妹妹看见了哥哥,高兴地跑过来,她滑了一跤,爬起来,还是跑。
哥哥看不见妹妹。雨水和泪水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哥,你怎么了?伤口好些了吗?”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久,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妹妹一记耳光:“我不是你哥哥,你没有哥哥。”
从小到大,他没有动过妹妹一指头。
警察敲响屋门的同时,土匪已经打开了后窗。窗外,隔着二十几米的雨幕,就是翻滚着波浪的什刹海。
少年一把拉住土匪:“我先出去。”
他跳了出去,在窗下滑了一下,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沿着岸边向西猛跑。他跑得极快,像猫似的,一蹿一跳的。从窗外两侧包抄过来的警察,会合在一起向他追去。
窗口,另一个黑影跳了出来。他快跑了几步,一头扎进什刹海的水波中。
他,从此再也没有在北京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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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匪和白脸以后的遭遇和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两人最后终于进行了一对一的决斗。这场决斗的地点选在荒无人迹的深山里。上山的时候,白脸已经不行了,是土匪把他背上去的。决斗开始时,他们曾有过一番争执,都要求对方先动手,在争执不下的过程中,白脸曾几度昏迷。
后来,土匪把白脸背进一个山洞,用石块把洞砌死。然后,他用那把七九步枪的刺刀刺中了白脸的心脏,结束了他的痛苦。最后,他又用刺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胸。他没有立刻死去,很痛苦地挣扎了一阵子。
但是,血流了很多,两个人的血流在了一起。
还有人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死。
逃离北京以后,白脸到了内蒙古草原的深处,被一位很漂亮的牧马姑娘相中了,入赘到蒙古包里当了女婿。据说,北京知识青年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以后,有人认出了他。
土匪则冒名顶替到煤矿当了矿工,他干得不错,曾被评选为先进、劳模。后来小燕的丈夫被砸死在煤窑里,土匪娶了小燕。
前一种说法太残酷,后一种说法又太浪漫,似乎都不太可信。但是有两点事实是可以确认的:第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始终没有回到北京。他们有罪恶,但是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早已过了追诉期,他们尽可以回来了。人没有回来,信也没有一封。因为什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和良心的苛责吗?
第二,在这么多年中,从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点发现过他们的尸骨和遗物。一个人可以销声匿迹地死去,两个人同时无影无踪地消逝了,这不是有些蹊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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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八月以后,在北京全市范围内对青少年犯罪团伙和流氓骨干分子进行了一次扫荡式的打击。这次打击持续了半年之久,近千名玩儿主相继被捕。
审判程序简单而迅速,被捕者几乎全被判处徒刑,并远远地发送到青海、新疆等地服刑。
打击结束时,北京几乎成了一片净土。一九六六年上半年的刑事犯罪发案率,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扫荡结束时,已经是一九六六年的初夏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开始在北京点燃。这场大火,又会烧出些什么呢?
[1] 天窗:小偷、扒手使用的切口,指偷窃对象上装的上衣兜。
[2] 玩儿主:黑社会团伙中的上层成员,一般不直接从事扒窃活动。
[3] 饭辙:吃饭的钱。
[4] 盘子:五官、脸盘。
[5] 身材、身条儿。
[6] 与黑社会团伙成员厮混的青年女性。砸圈子:与圈子发生性行为。
[7] 扒手使用的切口,指钱财数量较大。
[8] 佛爷:小偷、扒手。
[9] 扛大个儿:指在码头、车站上用体力搬运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