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五年的北京江湖(第9/10页)
“关键是要快,最好一两天内就把事情办完,最近公安局追查得特紧,在北京多待一天都有风险。”白脸忧心忡忡地说。
凌晨四时,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问:“里边有谁呀?怎么到这会了还亮着灯?”
屋里,白脸一下子站起身来。
小六子说:“可能是小学校看门的老太太,我去看看,你们大伙严肃点儿,就好像正在开团支部会,研究学习雷锋的计划似的。”
大伙儿都笑了。大疤瘌煞有介事地大声说:“学雷锋要见行动,我不同意支部书记刚才说的意见,对落后分子的教育应该慢慢来……”
大伙儿憋不住,又要笑。
小六子刚拔开插销,门就被挤开了。
土匪第一个冲了进来。手里,是那把明晃晃的军用刺刀。
从他身后,飞出许多硕大的砖头、石块,急骤地砸向屋内围坐着的人群。接着,又是许多壮汉,许多刮刀,一齐扑向屋内。
血肉飞溅,鬼泣神哭。
几十秒钟以后,一切动作都停止了。那盏低悬着的电灯竟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还在发散着昏黄的光芒。
灯下,除了躺倒在地上的人以外,就是土匪的人马了。
在这些人中间,没有白脸。
16
宣武医院收治了一名奇怪的病人。他的脖子上有很深的一道勒痕。人曾经是死了,不知靠的什么力量,他竟又活了过来,但是,也仅仅是剩下最后一口气儿。
小六子没有受伤。出事的时候,他就站在土匪的眼前,土匪用身子护住了他。
撤走的时候,土匪大声对他说:“六子,以后别再登车出货了。好好上学,钱不够花,来找我。”
安顿好受伤的哥们儿以后,六子到备用的匿居点去找白脸。
白脸不在,不,他曾经来过,存在这里的几百元钱已经被取走了。
病人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在抢救时,被他那遍布全身的新伤旧创惊呆了。在他的身上,竟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平整的地方。
这是一个苦难的生命,他顽强地活过来,图的是什么呢?
可是,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呢?
傍晚的时候,六子到手了当天的第一份货——六元钱,吃了当天的第一顿饭。
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闲逛到晚上十点钟时,在前门箭楼子底下碰上了大疤瘌。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似乎还很神气。
“我正找你呢!走,白脸让我带你去找他。”大疤瘌亲热地搂着六子的肩膀,顺便搜索了他的全部口袋,把吃饭剩下的钱都抄走了,连两分钱的钢镚都没有给留下。
“明天再去出货,连卦都占不成了。”六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走进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大疤瘌指着一个黑乎乎的门洞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有人来接你。”说完,他吹着口哨走了。大疤瘌真行,嘴歪成那样了,口哨还吹得挺棒,六子想。
他抬头看了看门洞里边的门牌号码,十三号,不吉利。他连着吐了几口唾沫,驱邪,然后叹了口气,在台阶上坐下了。
接他的人来的时候,他睡着了。
病人醒过来了。
他先是惊恐地看看周围,当他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后,他哭了,哭得很惨,一直哭到又昏了过去。
睡着了,六子做了一个梦。白脸带着他和钱惠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是大森林深处的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有宽敞明亮的房子,有吃不完的鸡鸭鱼肉。而且,在那里不用干活,没有人打扰,只有他们三个人……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醒了。这个人以前从来没见过,中等偏上的个头,强悍、精壮。六子觉得这个人特别像白脸,不仅仅是长相和身材,主要是眉宇间的那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白脸曾极秘密地告诉过小六子,自己万一出了事,会有人接着把事情办完。这个人特别能干,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动用他,人家在学校还是个团员呢!
这个人就是他吗?
六子还没有从台阶上站起身来,一条绳索已经麻利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个人的两只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坚决地抽紧了绳扣。
六子眼前一黑,神志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受尽了苦难的躯壳。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人的眼睛,就像一潭泉水,清澈、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病人又醒过来了。他不要医生,要警察。在病房外守候了几天几夜的张科长快步走了进来。
“我有一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们。我就去死。”
“什么条件?”
“把我抓起来,判刑,关到远远的地方去,永远也别放我出来!我永远也不出来!”
17
天阴沉沉的,大团的乌云翻滚着涌来,层层叠叠地压迫在头顶上。远方,在天与地的衔接处,传来了第一声雷鸣。
还不到下午五点钟,郊外村舍中已经隐约闪出几星灯火了。那些低平的农舍,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只只小舟,静谧、祥和、稳定。
顷刻间,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田野立刻变成了白花花的汪洋。小舟漂浮在水上。
白脸从藏身的瓜棚中走出来,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雨幕,在泥泞中费力地向护城河边走去。他没有雨具,湿透了的衣服贴在皮肉上,冰凉。
化了脓的伤口却像火烧似的疼。
约妹妹在永定门外的护城河堤上见面,再通知她改期,已经来不及了。他了解妹妹,今天就是下刀子,她也会来的。
走了很久,摔了很多的跟头,当远远地能看见河堤时,他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过一道田埂时,他又跌倒了,很久也没能爬起来。他静静地趴在泥水中,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白花花的雨水从他的眼前流向远方。水面上,漂浮着枯枝和败叶。
他也想变成一片叶子,随波而去,漂向那永无人知的远方。
虽然孤独,但是有了永久的归宿。
在北城,什刹海岸边的那幢小屋,也是汪洋中的一只小舟。
土匪知道,这只小舟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再停留。
他早就清楚自己走的这条路将通向何处。路,总有一天是会走到头的。这一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到来了。
那个原来是马弁,后来当了传达室工人的老人,忧郁地看着儿子。儿子看不起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但是他与儿子的心是相通的。不同的是,他能够低着头生活,而儿子,却偏要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