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5/13页)

我坐在凉台的小椅子上,像舔冰激凌那样抽着烟。她和他好像又在里面的房间做着什么。今天的晚饭?可喜可贺呀。这么被人家看,居然全然不知。我肚子也饿得很。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呢?若从高处俯瞰现在的我和这两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回过神,烟头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好烫。我恍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和纱帘对面正端着盘子的她对视上了。

“绿藻。”

阿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房里来了,叫着我的名字。我像漫画里的人物似的,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阿姐微微一笑,说:“这孩子。”

“怎么了?”

见阿姐返身去开灯,我赶紧跟进去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你今天没在店里吃吧,晚饭?”

“嗯。”

“咱们出去吃点什么吧?”

“阿姐也没吃吗?”

“嗯。”

“水岛先生也来吗?”

“不来呀。怎么了?”

“是阿姐掏腰包吧。”

“哎哟,脸皮真厚呀。”

阿姐说是要补补妆,让我等她一下,就回隔壁去了。我关上房里的灯,再次打开窗帘时,那两人模糊的轮廓显得越来越遥远了。

“去吃炸虾,好不好?”

“好……”

“就吃炸虾。”刚走下楼梯,阿姐就这样断然说道。

“你怎么了……”

“想吃呗。”

“阿姐说好就好。”

你这孩子……阿姐没再说什么,一把抓住我的手。看阿姐白嫩的手,简直就是从来不洗碗洗衣服的有钱人家的少夫人。相比之下,我的手又黑又硬邦,整个一双在她这个富婆家干活的拖儿带女的女佣的手。我可怜起自己来,与此同时,不知为什么,和阿姐在一起的幸福感却有增无减。

十一点已过,小小的繁华街仍沉浸在寂寞的喧嚣中。有喝醉酒在路边哇哇呕吐的学生,有挽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的、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既有穿超短裙的拉客的小姐,也有监视她们的戴金链的黑衣男人。我和阿姐一直拉着手走到常去的那家炸猪排店。

炸猪排店的老板一如既往地围着脏兮兮的围裙,一看见阿姐的脸,就冷淡地冲着一堆圆白菜丝说了声“您来啦”。明明喜欢阿姐,还装样。“老板,来两杯生啤、两份炸虾套餐。”阿姐一坐到吧台前,就干脆而媚劲十足地点了菜。端上来的啤酒有一种苦涩的药味,我喝完一口,一看阿姐的啤酒杯,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阿姐,你怎么了?”

老板瞅了这边一眼。阿姐看着我,就像个珍藏着秘密的小女孩一样,哧哧地笑起来。

“你喝得也太快了吧?”

“太渴了呀。”

“那也……”

“多好喝呀。”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绿藻也放开喝呀。”

还没等我回答,阿姐三口就把剩下的啤酒喝光了。

“老板,再来一杯。”

老板一个眼神,瘦津津的打工学生把一只浮着泡沫的啤酒杯轻轻放到了吧台上。阿姐说声“谢了”,亲切地冲他微微一笑。

我和阿姐要的虾随随便便地裹了一层面衣,在金黄色的油锅里翻腾着。老板又开始切圆白菜丝了。我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无依无靠地趴在没有光泽的头皮上,不禁一阵惆怅。换气扇的嗡嗡声和闷热同时扭着钻进我耳朵深处,头都要发昏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盘子里的一堆圆白菜丝,听见了御门姐打了个气嗝后满足的轻叹。

“第一次和绿藻一起吃饭也是在这儿吧。”

“是吗?”

“绿藻来店的那天晚上,不是在这儿吃的炸虾吗?”

我想起来了。我在阿姐店里干活这件事定下来的那天晚上,阿姐在这里请我吃了炸虾套餐。那次阿姐也要了啤酒,畅快地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我当时想,这个人是世界上最会喝啤酒的人了。

阿姐收留我,是在二月里格外暖和的一天。那段时间,我刚刚从一年都没去的大学退了学,为此和远在外地的父母起了摩擦,差点连住的地方都保不住了。虽然如此,我却没心思去做什么有建设性意义的事,每天睡到天擦黑才爬起来,然后到位于当时的公寓附近的御门姐店里去消磨时光。我埋头于阿加莎·克里斯蒂和埃勒里·奎因等人的连小孩都能看的文库本,书里的汉字极端的少,一直看到快打烊,什么周围大叔们的闲谈根本妨碍不到我。只是,每当听到御门姐娇媚的笑声,我就忍不住抬头往吧台那边看。一和她的目光对上,我就感到莫名的尴尬,赶紧低下视线。

我不否认御门姐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又总觉得她是一个会嘲讽人的人。我觉得她是个坏女人、讨女人嫌的女人、床上功夫出类拔萃的女人、翻脸不认人的女人、瞧不起我的蠢女人。

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和她四目对视,我这种没脑子的人定会彻头彻尾成为她的俘虏,所以我一直保持着警觉。

记得那天晚上,我瞥了一眼那些下了班的男人,照旧坐到靠窗的座位上看我的《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还是什么书。唉,总不能翻来覆去老看这种东西啊。真想去旧书店买些新的,可存款已经见了底,而给妈妈打电话要钱,光想想就浑身毛骨悚然。我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拖拖拉拉往下看,渐渐地,意识彻底远去,趴在桌上睡着了。就那样睡了一会儿后,感觉肩头舒服地摇晃起来。下一个瞬间,意识到“坏了、完了”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绝对不能迟到的考试当天早晨醒来时的那种感觉,让我猛地醒了过来。最先进入眼帘的是阿姐腰上系的仿珍珠细链。我抬头看阿姐时肯定都快哭出来了。

“抱歉啊,该关门了。”

阿姐第一次对我嫣然一笑。那一瞬间,我想我的脸是刷地红了。“对不起。”我说着把桌上的书收进包里,打算起身离开。店里除了我和阿姐外,没有别的人了。

“呀,你脸上……”阿姐瞧着我的脸,忍俊不禁。

“嗯……”

“是书的印子。”

我赶忙摸摸脸,原来是睡觉时压在下面的书的框框清晰地印在脸上了。

“喝点什么清醒一下再回去吧。”

“不了,住得离这儿不远,我走了。”

“你想不想在我这儿干哪?”

“什么?”

“最近一个女孩子辞工了,缺个人手。”

“你是问我吗?”

“你是学生?”

“不是。退学了。”

“那就更合适了。你现在什么也没干吧?还有一间屋子空着,就在这上面,你可以住在那儿。”

面对阿姐这一突然的提议,我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然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五分钟后,我决定作为阿姐的帮手,在她店里打工。阿姐从店里面拿来房间的钥匙交给我。这把有点脏的别致的钥匙上,浅浅地刻着civet这五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