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7/13页)

阿姐额头上有好几颗细小的汗珠在闪闪发亮。

“打扫卫生啰。你起得太晚了。去擦窗!”

“比平时可来得早呀。”

阿姐一心只顾擦椅子,我也不能这么傻呆呆地站着,只好拿了水桶和抹布到外面去。一出门,我就怔住了:对面的楼梯下面停着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停错了地方。

我瞪向他的窗户,窗户和平时丝毫没两样。这会儿,朝阳一定直照在屋里的两个人身上吧。

等回过神来,才发觉额头冒出了好多汗。水桶里晃荡的水那磨磨蹭蹭的感觉,也已经没有了。

“啊——”

我不知怎么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我放下水桶,双手插进凉凉的水里,又抬头去看他的窗户。

“喂,好好干活呀。”

御门姐绷着脸拉开门出来了。她绕到蹲着的我身后,“你给我站起来。”她说着用膝盖顶我的后背。阿姐那顶着我脊梁骨的圆圆的膝盖,并不像她的嘴那样责怪我,感觉挺舒服的。

“阿姐,再使点劲啊。”

她抓住我泡在桶里的两只手,使劲一拽。

“客人就该来了。”

阿姐将自己拿来的白抹布浸了一下水,使劲拧干,擦起窗来。我也捡起掉在水桶旁边的抹布,在水里哗啦哗啦涮了几下,也没怎么拧,就站在阿姐旁边跟着擦起窗来。

店里还没开灯,从外面看,昏暗的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浮肿的脸和懈怠的上半身。我凑脸过去细瞧自己的眼睛。

“手别停。”

汗珠从一个劲擦窗的阿姐脸颊上,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阿姐。”

“干吗?”

“女人到男人家来,然后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会干什么就不用说了吧?”

“说什么哪。”

“我不是说阿姐。”

“这个嘛,差不多吧。”

“是这么回事吧?”

“是啊。”

阿姐手没停,冲着映在窗上的我炫耀般地微微一笑。

“今天得打扮得漂亮点。”

“好的。”

“不是窗户,是打扮你自己啊。”

“为什么?”

我停下手,瞧着阿姐。从她那黑亮的发隙间,又滴落了一颗朝露般清莹的汗珠。

这天下午近五点,随着门铃声快步走进店来的、御门姐的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这个人,就像一只螳螂。

老师精瘦精瘦的,细长个,蓄着少许灰白的胡须,戴着一副快要大出脸型的细边眼镜。他瞥都没瞥一眼杵在吧台一头的我,马上认出了从约好的四点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定地摆弄墙上的花的御门姐,爽快地抬了抬右手,说:“哎呀,迟到了,抱歉哪。”

“老师。”

御门姐笑吟吟地跑到老师面前,两人对视了一瞬间。这重逢的场面简直和白天播放的那些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模一样。在窗边喝咖啡的两个大叔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老师,这边请。”

阿姐朝吧台方向轻轻推了一下老师的后背,老师不大习惯似的说着“啊,好,好”,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这个动作与他中年男子的身份特别吻合,我感觉自己高涨的兴致刷地萎缩了。

“绿藻,给老师倒水。”

“好的。”

我端起水壶往浅茶色玻璃杯里倒水时,听见了老师坐到椅子上将包重重地放在地上的声音。我端水给他,他道声“谢谢”,就一口气喝干了。从上往下看,老师的灰白头发就像一只长毛老鼠。还有从领口露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光滑,不输阿姐。

“不好意思,再来一杯好吗?”

老师转身递给我杯子。

“好的。”

低头看见他伸出的腿下边是茶色的马球靴。这是我喜欢的那种鞋:有一点点显旧,溅上了斑斑泥点,里面的里面都潜藏着皮革的舒适质感。

我稍稍弯下腰,再一次打量起老师的全身。还算说得过去。送第二杯水过去时,老师面对着在吧台里准备饮料的阿姐,正用手帕往脖颈里送风。从侧面看,他那挺拔的鼻梁描画出一条优美的线条。阿姐一边往杯里倒开水,一边低垂着眼帘说:“鲜奶油。”

我把杯子轻轻放在老师手边后,再次打量起他的背影。我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他和常来店里的那些大叔究竟哪里不一样。老师回过头来,我赶紧咧嘴微笑,他也微微翘了翘薄嘴唇,有些敷衍似的回我一笑。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一丝亲切。

我从厨房的冰箱里取出袋装鲜奶油,顺便吸了一腔扑出来的冷气。从门帘对面传来阿姐和老师聊天的声音。她沏的咖啡的香气已经笼罩了他们俩。我稍作停顿,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走进了吧台。

阿姐低着头,薄薄的白衬衫敞着上面两颗扣子,露出酥胸光滑如凝脂,我看得呆了。透过纽扣的缝隙,能看见淡紫色的蕾丝内衣。这就是女人啊。阿姐今天没有戴耳环。看着她那一头发梢东翘西翘的黑发中露出的楚楚动人的小耳朵,我忽然感到放心不下了。阿姐往咖啡上挤了些奶油后,端给了老师。

我正要返回厨房,阿姐揪住我T恤的下摆,要我等等。

“老师,这孩子叫绿藻,帮忙的。”

老师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冷静的瞳仁,仿佛无所不知,仿佛能完全看透人的浅薄。

“你叫绿藻,是真名?”

“是的。”

“绿藻,就是那个圆圆的东西吗?”

“大概吧。”

“好名字啊。”

“真的?”

“名如其人哪。”

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看不出是真的觉得有趣,还是装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地望着阿姐。阿姐笑眯眯的不说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羞愧得不得了,连忙逃回里头的厨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又在昏暗的凉台上眺望对面的窗户。那个人不在家。窗户罕见地关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的窗帘也纹丝不动。然而我还是在眺望。并非有一搭无一搭地看,而是以专注地看显微镜的小学生的那种认真态度,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他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是十分钟后,还是三小时后。只是,我等待的人或许并不是他。

老师还在店里。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往常这个时间,阿姐早就锁了收款机,我也在擦桌椅了。

十点过后,客人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了,阿姐让我回楼上去。我问她那还要不要打扫,她挥挥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之前整个晚上,阿姐一直在和老师起劲地聊天,根本不招呼其他客人,可把我给忙坏了。万幸的是水岛先生没来。我是最不愿意陪他说话了。在阿姐和老师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难以介入的薄膜,这层薄膜的高雅和纤细使我肃然起敬。万一这个时候,像水岛先生那样粗野无耻的人进来的话,它就会被破坏殆尽,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这是绝对要避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