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灯(第9/13页)

脑子里的一个角落在隐隐作痛。

我不去止痛。我想要以全身去感受这疼痛。

隔壁房间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响起了一阵钉跟鞋跑下楼梯去的声音。咔咔咔咔咔咔,无情地戳着这干燥的、不停掉铁锈渣的寒碜楼梯的声音。我翻过身子趴在床上,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一睁眼已是傍晚。正在西沉的日头根本和白天一样毒,只是色彩略微柔和了些。整个房间洒满了梦幻般的橘红色。我的浅黑色肉体也染上了一层甘美柔和的果实色泽。尽管身子贴着床单的部分都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却感觉格外的惬意,我就在这潮气与一天最后的光照中闭目养神。

阿姐回来了吗?隔壁没有声音。相反,从对面的那间房里,传来了犹如在梦境与现实交界处扭曲的拙劣的吉他声。《禁忌游戏》的哀伤旋律,每一小节都要停顿,我不由得笑了。就他这水平,还不如我弹的呢。

从床上起来,傍晚潮湿的风清爽地绕着我赤裸的腹部转了一圈,走了。我重新套上小睡前脱掉的皱巴巴的连衣裙,去了凉台。对面房间的纱帘里见不到人影。我照旧坐在圆椅上,聆听着聚集到公园小树林来的鸟叫、繁忙的汽车噪声、远处传来的喧嚣人声。时断时续不成调的吉他声统领着夏天这所有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穿行而过。我尽量不惊扰这可宝贵的时刻,坐在圆椅上静静地呼吸,以免弄出多余的杂音。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师灰色的头发、颀长的身材、泥迹斑斑的皮鞋、细边眼镜等等,在我的眼底呈断片轮番出现,刚形成图像,就纷纷破碎了,随着我的每一次呼气流进夏天的空气中去。

我怀着祈求某种伟大无比的、宽容的、强有力的东西——祈求这样的东西帮助自己的心情,望着对面的房间。

吉他声还没有停。

这天晚上我也出去散步了。阿姐还没有回来。我只是感觉有些憋闷,所以一接触到舒服的夜风,身体马上就放松了下来。阿姐他们在哪儿呢?我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似的,听了一扇又一扇门,窥视了一扇又一扇窗。过了点的晚饭的炒菜声、淋浴热水迸溅的声音、洗衣机粗俗的旋转声、电影里的叫喊声,以及填补空白的夜蝉的鸣叫。

上次看过的一个男人独自看电视的那一家里,有个像是他妻子的女人在沙发前做着奇怪的体操。她双手合在胸前,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然后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刚洗完澡的女儿,拿毛巾拍打着头发,从她旁边走过。妈妈没动身子,扭过脸对女儿说了句什么。女儿走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透过篱笆墙的缝隙,耐心地等着看她变换姿势。

“喂。”

我发出一声轻声尖叫。回头一看,老师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任何辩白都是没有意义的,便向老师招招手,指指篱笆墙那边。老师走到我旁边来,和我一起观看窗户里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老师的左肘碰到了我的右肘。

“她一直这个姿势。”

我惶恐不安地小声说道。老师“嗯”了一声,朝我微微一笑。四目对视,我的血都要凝固了。老师很可能看透所有一切,就连我为什么干这种勾当在内。

在我面对着老师找话讲的工夫,老师先开了口。

“你干吗呢,半夜三更的?”

我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篱笆墙。他的胳膊凉凉的。迎面开来的汽车的头灯越过老师肩头照射过来,我眯起了眼睛。

“散步啊。现在该回去了。”

“散步?”

“没错。”

我松开了老师的胳膊。残留在手指上的他的触感刹那间消失了。

“刚才您和御门姐在一起吗?”

“嗯。”

“那个,一直都……”

“嗯,是的,刚回来。”

老师双手拢着头发。

“今天晚上您住哪儿啊?”

“大马路那边的饭店。我想走着回去,好醒醒酒。”

“这样啊。”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还想……”

“……”

“我还想再走走。老师也和我一起走走好吗?”

“也好。”

就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迈开了步子,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时而有丝毫不减速的汽车擦着我们身边驶过,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似的。这使我很高兴,让我想到我们两个就好像是死人。

悄然躲藏在公寓楼群的阴影里的杂草味伴着暖风包裹了我的身体。我低头走着,嗅着这青草味,不住用身体的右半边去感受着老师的动静,听着两人步调不一的脚步声。我知道老师也在不时地朝我瞥上几眼。

“你总是这个时间散步吗?”

又一辆车擦着我的左胳膊超了过去。

“你不觉得危险吗?”

“不觉得呀。我不怕。”

“是吗……”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左边宽阔的停车场对面有一座三层楼公寓。在三层最右边的凉台上,有一个女人正靠着栏杆在打电话。

“这一带的人真是毫无戒备心哪……”

老师也在瞧同一扇窗户。我站住了,他也站住了。

“您觉不觉得,她这叫活着呢?”

我说出了一句从未思考过的话。这句话飘浮在空中,听起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你说谁呀?”

那个女人突然一转身进了屋。

“唉,走了。”

扭头一看,他还在瞧着那扇窗。

“那个人……您不觉得那个人在好好地活着吗?”

“……”

“人哪,做的没有想的多。大家都一动不动的。突然间一动起来,突然间就像个人了。”

她又回到相同的地方了,电话还贴在耳朵上,只是这回是一边喝着什么。

“看起来每个人都在自得其乐呀。”

我这话,或许听起来完全是一副年轻人的冷漠口吻。老师微微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她可能意识到了我们站在路灯下的身影,又返回屋里去了,哗啦一记拉上了窗帘。

“看不见了。”

我冲着老师耸了耸肩。

“你也在自得其乐呀。”

“老师您呢?”

“我吗?我嘛……”

远处传来醉酒人的嚷嚷声,我们回头朝酒馆街那边张望。叫嚷声很快变成了笑声,走了调的大合唱立刻响彻了寂静的街道。

“我要是能像那些人那样就好了。”

老师浅浅一笑。

到底他还是把我送回了店。还没等我说出“可以的话,明天还一起散步”之类的话,他就说了句“给松泽君代好”,挥挥手,眨眼间不见了。

第二天,我上午下楼去店里,看见阿姐正边剥橘子边听水岛先生说话。从水果刀上滴落的果汁,将阿姐的纤纤玉指染得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