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 · 滦 阳 消 夏 录 六(第16/19页)

,必暴骨。”余曰:“以钱买棺,尚能且梦;发棺攘夺,其为厉必矣。谁能为七千钱以性命与鬼争?必无恙。”众皆冁然。然玉麟正论也。

注释

荐:草席,垫子。

璠(fán)玙(yú):两种美玉。

译文

乌鲁木齐八蜡祠的道士,八十多岁了。一天晚上,他把七千钱铺在席子下面,躺在上面死了。大家讨论说用这些钱来安葬他。夜里老道士托梦给州县工房官吏邬玉麟说:“我为官家守庙,官家应当给我棺材。钱是我辛苦积攒的,请放在我的棺材里,等来生我自己来拿。”邬玉麟同情他,答应了。安葬完毕,邬玉麟叹息道:“把钱放在棺材里,埋在旷野之中,等于用美玉随葬,必将被人盗墓。”我说:“用他的钱买棺材,他尚且能托梦;如果开棺抢钱,他肯定变成厉鬼要报复。谁能为七千钱而和鬼拼命呢?肯定没事。”大家都笑了。然而邬玉麟说的是正理。

辛卯春,余自乌鲁木齐归。至巴里坤,老仆咸宁据鞍睡,大雾中与众相失。误循野马蹄迹,入乱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见崖下伏尸,盖流人逃窜冻死者。背束布橐,有糇粮。宁借以疗饥,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灵,其导我马行。”乃移尸岩窦中,运乱石坚窒。惘惘然信马行,越十馀日,忽得路。出山,则哈密境矣。哈密游击徐君,在乌鲁木齐旧相识,因投其署以待余。余迟两日始至,相见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灵,导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侥幸而得出。徐君曰:“吾宁归功于鬼神,为掩胔埋骼者劝也。”

注释

辛卯:乾隆三十六年(1771)。

糇(hóu)粮:干粮。

胔(zì):带有腐肉的尸骨。也指整个尸体。

译文

乾隆辛卯年的春天,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到达巴里坤时,老仆人咸宁在大雾中伏在马鞍上睡着了,离开了大队人马。沿着野马的足迹,误进了乱山丛中,迷了路不能出来,他想肯定是要死在山里了。他偶然在山崖上面看见一具伏在地上的尸体,大概是流放的犯人在逃亡途中被冻死的。尸体背上扎了个布袋,里面装有干粮。咸宁就用来充饥,并且拜跪着祷告说:“我埋了你的尸骨,你若在天有灵,就引导我的马往前走。”于是把尸体放到岩石洞里,用乱石紧紧封闭了洞口。随后就信马由缰任凭马自己走,走了十多日,忽然发现了路。出了山,就是哈密的境地了。哈密有个游击官徐某,是我在乌鲁木齐的老相识,因此咸宁就投到他的府上等我。我迟了两天才到,相见时有一种隔世的感觉。这件事不知是鬼果真有灵,引导他出山;还是神灵因他的一念善心,保佑他出来;也许是偶然碰巧侥幸出来的。徐某说:“我宁愿把这件事归功于鬼神,以鼓励那些掩埋暴尸的人。”

董曲江前辈言:顾侠君刻《元诗选》成,家有五六岁童子,忽举手外指曰:“有衣冠者数百人,望门跪拜。”嗟乎,鬼尚好名哉!余谓剔抉幽沉,搜罗放佚,以表章之力,发冥漠之光,其衔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于交通声气,号召生徒,祸枣灾梨,递相神圣,不但有明末造,标榜多诬,即月泉吟社诸人,亦病未离乎客气矣。盖植党者多私,争名者相轧,即盖棺以后,论定犹难;况乎文酒流连,唱予和汝之日哉。《昭明文选》以何逊见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见远矣。

注释

《元诗选》:清代顾嗣立编选的元代诗歌总集。顾氏生前编好并刊刻一部分,另一部分未编完的残稿,由其再传弟子席世臣与顾氏曾孙顾果庭共同整理补订,历时十年成书,于嘉庆三年(1798)付刻。顾嗣立(1665—1722),字侠君,号闾丘。清代学者。

剔抉:剔除,挑选。

祸枣灾梨:旧时印书,多用枣木梨木刻板。比喻滥刻无用的书。

月泉吟社:元初宋遗民创立的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遗民诗社,其作品《月泉吟社诗》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社总集。

《昭明文选》:我国现存的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由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而成。萧统死后谥“昭明”,所以他主编的这部文选称作“昭明文选”。何逊:字仲言,东海郯(今山东苍山)人。南朝梁诗人。八岁能诗,弱冠州举秀才,官至尚书水部郎。诗与阴铿齐名,世号“阴何”。文与刘孝绰齐名,世称“何刘”。其诗善于写景,工于炼字,为杜甫所推许。有集八卷,今失传,明人辑有《何水部集》一卷。

译文

董曲江前辈说:顾侠君刻印《元诗选》刚刚完工,家里有个五六岁的儿童忽然指着外面说:“有几百个衣冠整齐的人对着门跪拜。”唉呀,鬼尚且好名呵!我认为精选被埋没的、搜集散失的,通过宣传或刻印发行,让死者的作品宣扬光大,他们在九泉之下感念不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互相联络,号召门徒,胡刻滥印,互相吹捧为神圣,不但是明代末期彼此标榜的多半名不符实,就是月泉吟社那些人,也摆脱不了客套虚夸的毛病。大概结党的人多有私心,争名的人互相倾轧,就是盖棺以后,论定也很难;何况是在一起喝酒论文、我唱你和的时候。《昭明文选》因何逊而得以流传于世,他自己的文章一个字也没有收在里面。古人的见地可谓深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