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 · 滦 阳 消 夏 录 六(第2/19页)
译文
宏恩寺的僧人明心说:上天竺有位老僧,曾经一度到了阴曹地府。他看见面目狰狞的鬼卒,驱赶数千鬼囚到了一所大官署外面,都被扒掉衣服反绑起来。有位官员面朝南坐着,官员的手下拿着名册点名,被点名的鬼囚,一一接受检查,主要是看皮肤是否细腻、身体是胖是瘦,就像屠宰场上买卖羊猪那样。
老僧感到很奇怪。见站在离主官稍远一点儿的一个小吏,是自己过去相识的施主,就向他施礼问讯说:“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个小吏说:“诸重天界的魔鬼,都是用人做粮食。如来佛运用巨大的神力,摄伏了魔王,让他们皈依了五戒。可是魔王的部族繁多,经常叛乱不服,都说自开天辟地以来,魔鬼吃人,就像人吃五谷一样;如果如来佛能叫人不吃五谷,我们魔众就不再吃人。这样乱哄哄吵闹不休,魔王也管束不了。如来佛认为孽海洪波,沉沦在孽海中不能转生的鬼囚越来越多,无间地狱已经不能容纳。于是给阎罗殿下了一道文,打算将这里的鬼囚转移过去,供魔众吃;他们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免于荼毒生灵了。十殿阎罗王一起讨论,认为与百姓生死关系最大,莫过于太守和县令,这些人造福于百姓最容易,祸害起百姓来也能既深又重。只是他们的种种罪孽大多数不是他们直接造成的,用冥司的业镜一照,谁的罪过就归谁领。对百姓危害最大的是四种人,一是胥吏,二是差役,三是官员的亲属,四是官员的仆从。这四种人不需要负官员该负的责任,却有官员一样的权力。官员有时为了考核成绩还有所顾忌,这四种人却只知道谋取私利,趋炎附势,依仗权位,作威作福,他们的行为,足以将老百姓敲骨出髓,流油滴血。四大洲内,只有这四种人恶业最多,所以现在清理地狱,可以趁机将他们清出来去供应汤锅。其中白嫩的、柔脆的、体肥的,供给魔王吃;粗糙体瘦的,供给魔众吃。因此,先要选择一番,作出区别,然后再发遣。这些鬼囚中罪业稍轻的,一次割碎了烹煮炙烤,就化为乌有消失了。业重的,吃过之后抛馀的残骨,用业风一吹,还会恢复本形,然后再次被屠宰烹煮。就这样根据罪业程度从二三次到千百次不等。业最重的,一天要无数次化形,反复被屠杀宰割、烧烤烹煮,永无休止。”老僧听罢,举手加额,庆幸地说:“真不如削发出家,这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小吏说:“这话不对。他们既然有权可以害人,也就有力可以帮助人。在灵山大会上,就有生前做官做得很大的;即使这四种人,也未尝没有逍遥于佛法自在境界的。”说完,老僧忽然醒了过来。
老僧有一个侄儿当时正在县署做听差,老僧立即写了封信叫侄子回家,劝侄子改行。上面的事情就是老僧告诉他的侄子,明心在寺庙里听到的。这一番话听起来虽然很荒诞,似乎是编出来的寓言;但神道设教,就是要使人知道害怕,这也是警告世人的一片苦心,因此,不能责备说这是妄语。

沧州瞽者刘君瑞,尝以弦索来往余家。言其偶有林姓者,一日薄暮,有人登门来唤曰:“某官舟泊河干,闻汝善弹词,邀往一试,当有厚赉。”即促抱琵琶,牵其竹杖导之往。约四五里,至舟畔,寒温毕,闻主人指挥曰:“舟中炎热,坐岸上奏技,吾倚窗听之可也。”林利其赏,竭力弹唱。约略近三鼓,指痛喉干,求滴水不可得。侧耳听之,四围男女杂坐,笑语喧嚣,觉不似仕宦家,又觉不似在水次,辍弦欲起。众怒曰:“何物盲贼,敢不听使令!”众手交捶,痛不可忍,乃哀乞再奏。久之,闻人声渐散,犹不敢息。忽闻耳畔呼曰:“林先生何故日尚未出,坐乱冢间演技,取树下早凉耶?”矍然惊问,乃其邻人早起贩鬻过此也。知为鬼弄,狼狈而归。林姓素多心计,号曰林鬼。闻者咸笑曰:“今日鬼遇鬼矣。”
注释
赉(lài):赐予,给予。
译文
沧州的盲人刘君瑞,曾经来往于我家吹拉弹唱。他说,有一位姓林的伙伴,一天傍晚时分,有人找上门来说:“有位官员的船停泊在河岸边,听说你善于说唱弹词,邀请你去试试,应该会有重赏。”当即催促他拿着琵琶,拉着他的竹杖就领他走。大约走了四五里,到了船边,寒暄完毕,听见主人指示说:“船里面很热,你坐到岸上弹唱,我靠着窗户听就行了。”林某想得厚赏,卖力地弹唱。大约快到三更的时候,手指疼痛,口干舌燥,求对方给点儿水喝也没有得到。林某侧耳细听,只听到四周男男女女混杂在一起,笑语喧哗,感觉到好像不是宦官人家,又觉得好像不是在河边,于是他停下演奏想要起来。那些人发怒道:“瞎眼贼,你是什么东西,敢不听使唤!”接着众人对他拳打脚踢,林某疼痛难忍,于是哀求让他继续演奏。过了许久,听到人声渐渐离开,林某还不敢停止。忽然听见有人叫:“林先生,为什么太阳还没出来就坐在这乱坟堆中演唱,是因为早晨树下凉快么?”林某吃惊地问谁,原来是他的邻居清早出去贩卖路过此地。林某知道被鬼耍弄,狼狈地回去了。林某平时很有心计,外号叫林鬼。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取笑说:“今天是鬼遇上鬼了。”

先姚安公曰:里有白以忠者,偶买得役鬼符咒一册,冀借此演搬运法,或可谋生。乃依书置诸法物,月明之夜,作道士装,至墟墓间试之。据案对书诵咒,果闻四面啾啾声。俄暴风突起,卷其书落草间,为一鬼跃出攫去。众鬼哗然并出,曰:“尔恃符咒拘遣我,今符咒已失,不畏尔矣。”聚而攒击,以忠踉跄奔逃,背后瓦砾如骤雨,仅得至家。是夜疟疾大作,困卧月馀,疑亦鬼为祟也。一日诉于姚安公,且惭且愤。姚安公曰:“幸哉!尔术不成,不过成一笑柄耳。倘不幸术成,安知不以术贾祸?此尔福也,尔又何尤焉!”
译文
先父姚安公说:乡里有个叫白以忠的,偶尔买到一册役鬼的符咒,希望靠这个演习搬运法,或许可以维持生计。于是按照书上所写的置办各种作法的器物,在月光明亮的夜晚,穿着道士的衣服,到墓地里去试。他坐在几案前照着书念诵咒语,果然听到四面有“啾啾”的声音。一会儿,突然刮起一阵暴风,把他的书刮落到草地里,一个鬼跳出来抢了书去。群鬼吵吵嚷嚷一起出来说:“你仗着符咒拘禁差遣我们,现在符咒已经失去,我们不怕你了。”群鬼聚拢来殴打他,白以忠跌跌撞撞地奔逃,背后瓦片碎石就像急骤的雨点,好歹逃回了家。这天夜里,他大发寒热,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怀疑这也是鬼作祟的缘故。有一天,白以忠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姚安公听,又气又羞又惭愧。姚安公说:“幸运呵!你的法术不成功,不过落下个笑柄。倘若不幸你的法术成功了,怎么能知道不会因此招致祸患?这是你的福气,你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