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四 · 槐 西 杂 志 四(第12/29页)

何子山先生言:雍正初,一道士善符箓。尝至西山极深处,爱其林泉,拟结庵习静。土人言是鬼魅之巢窟,伐木采薪,非结队不敢入,乃至狼虎不能居,先生宜审。弗听也。俄而鬼魅并作,或窃其屋材,或魇其工匠,或毁其器物,或污其饮食。如行荆棘中,步步挂碍;如野火四起,风叶乱飞,千手千目,应接不暇也。道士怒,结坛召雷将。神降则妖已先遁,大索空山无所得。神去,则数日复集。如是数回,神恶其渎,不复应。乃一手结印,一手持剑,独与战,竟为妖所踣,拔须败面,裸而倒悬。遇樵者得解,狼狈逃去。

道士盖恃其术耳。夫势之所在,虽圣人不能逆;党之已成,虽帝王不能破。久则难变,众则不胜诛也。故唐去牛、李之倾轧,难于河北之藩镇。道士昧众寡之形,客主之局,不量力而婴其锋,取败也宜矣。

注释

“故唐”二句:牛、李之倾轧,指牛李党争。唐朝末年宦官专权,朝廷的官员中反对宦官的大都遭到排挤打击;依附宦官的又分为两派,即以牛僧孺为首领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领的李党,这两派官员互相倾轧,争吵不休。从唐宪宗时期开始,到唐宣宗时期才结束,闹了将近40年,历史上把这次朋党之争称为“牛李党争”。河北之藩镇,“藩”是保卫之意,“镇”是指军镇。唐代设置军镇,本为保卫自身安全,唐玄宗为防止边陲各族的进犯,大量扩充防戍军镇,设立节度使,共设九个节度使和一个经略使(时称天宝十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中衰,在今陕西、四川以及江淮以南的藩镇大多依旧服从中央政府,向中央缴纳赋税。而在河北、山东、河南、湖北、山西一带的藩镇,即时称“河朔三镇”的成德、魏博和卢龙三镇,则割据一方,表面上尊奉朝廷,但法令、官爵都自搞一套,亦不缴纳赋税,形同独立政权。

婴:接触,触犯。

译文

何子山先生说:雍正初年,有个道士善用符箓。他来到西山最深处,喜爱这里的山林和泉水,打算建屋修身静养。当地人说,这里是鬼魅的巢穴,伐木打柴的人如果不是成群结队,都不敢上这里来,甚至豺狼虎豹也不能住在这里,先生应当慎重。道士不听。没过多久,鬼魅一同作怪,有的偷盗建屋用的材料,有的迷魇工匠,有的毁坏器具物品,有的则弄脏饮水和食物。让这个道士像是走在荆棘丛中,步步都有阻碍;又像四周烧起野火,草叶乱飞,即便有千手千眼,也应付不过来。道士大怒,设坛作法请雷部神将。神灵降下,妖鬼却已经先逃跑了。神将搜索空山,毫无所获。神离去后,过了几天鬼魅又集合而来。这样反复几次,神将怪罪道士轻慢,请也请不来了。道士就一手拿印,一手持宝剑,独自与鬼魅战斗,竟然被鬼魅打翻在地,拔去胡须,打得鼻青眼肿,扒光衣服倒挂在树上。幸亏遇到个砍柴的把他解救下来,他狼狈地逃走了。

道士是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法术。在大势所趋之时,即使是圣人也难于扭转局势;党羽已经形成,纵然是帝王也不能攻破。积习过久就难改变,人数众多就难以杀尽。从前唐代消除牛、李的党争,比去除河北的藩镇更困难。道士不顾寡众的形势,不辨主客的局面,自不量力地往刀刃上撞,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人之计万变,每乘机而肆其巧。小时,闻村民夜中闻履声,以为盗,秉炬搜捕,了无形迹。知为魅也,不复问。既而胠箧者知其事,乘夜而往。家人仍以为魅,偃息弗省,遂饱所欲去。此犹因而用之也。邑有令,颇讲学,恶僧如仇。一日,僧以被盗告。庭斥之曰:“尔佛无灵,何以庙食?尔佛有灵,岂不能示报于盗,而转渎官长耶?”挥之使去,语人曰:“使天下守令用此法,僧不沙汰而自散也。”僧固黠甚,乃阳与其徒修忏祝佛,而阴赂丐者,使捧衣物跪门外,状若痴者。皆曰佛有灵,檀施转盛。此更反而用之,使厄我者助我也。人情如是,而区区执一理与之角,乌有幸哉!

注释

胠箧(qū qiè):撬开箱箧,后用为盗窃的代称。胠,从旁边撬开。箧,箱子一类的东西。

译文

小人的计谋千变万化,一有可趁之机就会大施巧计。小时候,听说村里有户人家半夜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盗贼,就举着火把到处搜捕,却不见踪迹。大家知道是妖怪,也就不再理会了。不久,小偷知道了这件事,夜里就到这户人家偷窃。家人还以为是妖怪,就不声不响不理睬,小偷遂心满意足放手偷了一番。这件事是顺着人们的心理趁机而做的。有个县令,相信理学,恨僧人像恨仇人一样。有一天,僧人报告官府说被盗了。县令当堂训斥道:“你供奉的佛要是一点儿没有灵验,凭什么还要得到供养?你的佛要是有灵验的话,难道不让盗贼得到报应,还要反过来麻烦长官么?”说罢,挥挥手就让人赶僧人离开,还对人说:“假如天下的太守县令都用我这办法,僧人不用淘汰,就会自动解散了!”僧人本来十分狡猾,表面上和徒弟们做佛事祈祷,暗地里收买了一个要饭的,让他捧着衣物跪在寺门外,看上去就像痴呆了一样。大家都说这寺里的佛有灵验,布施越来越盛。这件事是反用计谋,把断我生路的人变成帮助我的人。人情都是这样,固执一种道理和小人争斗,又有什么好处呢!

张某、瞿某,幼同学,长相善也。瞿与人讼,张受金,刺得其阴谋,泄于其敌。瞿大受窘辱,衔之次骨;然事密无左证,外则未相绝也。俄张死,瞿百计娶得其妇。虽事事成礼,而家庭共语,则仍呼曰张几嫂。妇故朴愿,以为相怜相戏,亦不较也。一日,与妇对食,忽跃起自呼其名曰:“瞿某,尔何太甚耶?我诚负心,我妇归汝,足偿矣。尔必仍呼嫂何耶?妇再嫁常事,娶再嫁妇亦常事。我既死,不能禁妇嫁,即不能禁汝娶也。我已失朋友义,亦不能责汝娶朋友妇也。今尔不以为妇,仍系我姓呼为嫂,是尔非娶我妇,乃淫我妇也。淫我妇者,我得而诛之矣。”竟颠狂数日死。夫以直报怨,圣人不禁。张固小人之常态,非不共之仇也。计娶其妇,报之已甚矣;而又视若倚门妇,玷其家声,是已甚之中又已甚焉。何怪其愤激为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