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八 · 姑 妄 听 之 四(第25/28页)

李秀升言:山西有富室,老惟一子。子病瘵,子妇亦病瘵,势皆不救,父母甚忧之。子妇先卒,其父乃趣为子纳妾。其母骇曰:“是病至此,不速之死乎?”其父曰:“吾固知其必不起。然未生是子以前,吾尝祈嗣于灵隐,梦大士言:‘汝本无后,以捐金助赈活千人,特予一孙送汝老。’不趁其未死,早为纳妾,孙自何来乎?”促成其事。不三四月而子卒,遗腹果生一子,竟延其祀。山谷诗曰:“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信不诬矣。
注释
蚌胎:指珍珠。古人以为蚌孕珠如人怀妊,并与月的盈亏有关,故称。
译文
李秀升说:山西有个财主,老来只有一个儿子。不幸儿子、儿媳妇双双得了痨病,眼看没救了,父母忧心如焚。儿媳妇先死,父亲立即为儿子纳妾。母亲惊恐地说:“儿子病到这步田地,这不是催他快死吗?”父亲说:“我当然知道儿子的病好不了。可是,在他出生之前,我曾经为后嗣的事去灵隐寺求过神佛,梦见观音菩萨对我说:‘你本该绝后,因为你捐银两赈济灾民,救活了上千人,特地赠一个孙子给你养老送终。’不趁着他还没死,早点儿为他纳个妾,孙子从哪儿来呢?”很快办了这件事。不到三四个月儿子死了,那个妾果然有个遗腹子,终于延续了后嗣。黄山谷有诗说:“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这话真是一点儿不假。

宝坻王泗和,余姻家也。尝示余书艾孝子事一篇曰:艾子诚,宁河之艾邻村人。父文仲,以木工自给。偶与人斗,击之踣,误以为死,惧而逃,虽其妻莫知所往,第仿佛传闻似出山海关尔。是时妻方娠,越两月,始生子诚。文仲不知已有子;子诚幼鞠于母,亦不知有父也。迨稍有知,乃问母父所在,母泣语以故。子诚自是惘惘如有失,恒絮问其父之年齿状貌,及先世之名字,姻娅之姓氏里居
。亦莫测其意,姑一一告之。比长,或欲妻以女,子诚固辞曰:“乌有其父流离,而其子安处室家者?”始知其有志于寻父,徒以孀母在堂,不欲远离耳。然文仲久无音耗,子诚又生未出里闾,天地茫茫,何从踪迹?皆未信其果能往。子诚亦未尝议及斯事,惟力作以养母。越二十年,母以疾卒。营葬毕,遂治装裹粮赴辽东,有沮以存亡难定者,子诚泫然曰:“苟相遇,生则共返,殁则负骨归。苟不相遇,宁老死道路间,不生还矣。”众挥涕而送之。子诚出关后,念父避罪亡命,必潜踪于僻地。凡深山穷谷,险阻幽隐之处,无不物色。久而资斧既竭,行乞以糊口。凡二十载,终无悔心。一日,于马家城山中遇老父,哀其穷饿,呼与语。询得其故,为之感泣,引至家,款以酒食。俄有梓人携具入
,计其年与父相等。子诚心动,谛审其貌,与母所说略相似。因牵裾泣涕,具述其父出亡年月,且缕述家世及戚党,冀其或是。是人且骇且悲,似欲相认,而自疑在家未有子。子诚具陈始末,乃噭然相持哭。盖文仲辗转逃避,乃至是地,已阅四十馀年;又变姓名为王友义,故寻访无迹,至是始偶相遇也。老父感其孝,为谋归计。而文仲流落久,多逋负,滞不能行。子诚乃踉跄奔还,质田宅,贷亲党,得百金再往,竟奉以归。归七年,以寿终。子诚得父之后,始娶妻。今有四子,皆勤俭能治生。昔文安王原寻亲万里之外,子孙至今为望族。子诚事与相似,天殆将昌其家乎?子诚佃种余田,所居距余别业仅二里。余重其为人,因就问其详而书其大略如右,俾学士大夫
,知陇亩间有是人也。时癸丑重阳后二日
。
案,子诚求父多年,无心忽遇,与宋朱寿昌寻母事同,皆若有神助,非人力所能为。然精诚之至,故哀感幽明,虽谓之人力亦可也。
注释
宝坻:在今天津境内。
姻娅(yà):泛指姻亲。
梓人:木工。
俾(bǐ):使。
癸丑:乾隆五十八年(1793)。
朱寿昌寻母:朱寿昌,宋代有名的孝子。生母刘氏被嫡妻赶出朱家,自此母子分离五十年。朱寿昌每到一地为官都四处查找,后来又辞去官职一心寻找,母子终于团聚。此为“二十四孝”中第二十三则故事。
译文
宝坻的王泗和,是我的姻亲。他曾经把一篇记述艾孝子事迹的文章给我看,文章写道:艾子诚,宁河艾邻村人。父亲名叫艾文仲,以做木工为生。艾文仲偶然跟人争斗,把对方打倒在地,误以为打死了,害怕了就逃走了,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丈夫逃到哪里去了,传说好像出了山海关。这时他妻子正怀着孕,过了两个月,生下了艾子诚。艾文仲不知有了儿子;子诚自小就由母亲抚养,也不知道有父亲。等稍稍懂事了,才问母亲父亲上哪儿去了,母亲哭着说了原委。子诚从此就茫茫然若有所失,常细细盘问父亲的年龄相貌,还有上辈人的名字、亲戚的姓名住址等。母亲也不知道问这些干什么,姑且一一告诉了他。子诚长大了,有人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坚决拒绝,说:“哪有父亲流离在外,儿子却安然娶妻生子过日子的?”人们这才知道他有志寻父,只是因为寡母还在,不想远离。但是艾文仲没有音信,子诚从生下来也没有出过门,天地茫茫,上哪儿去找?人们都不信他真的能去寻父。子诚也没有议论这事,只是勤勤恳恳干活赡养母亲。过了二十年,母亲病逝。安葬完毕,他就整束行装带着干粮奔赴辽东,有人因为父亲生死不明劝阻他,子诚流着泪说:“如果能找到,他活着就一起回来,死了就把遗骨背回来。如果找不到,我宁可死在路上,也不回来了。”大家哭着把他送走了。子诚出关后,估计父亲是畏罪逃亡,肯定躲在偏僻的地方。凡是深山幽谷、艰难险阻的地方,他没有不找的。时间长了,路费用光了,他就靠乞讨糊口。就这样二十年,始终没有悔意。有一天,他在马家城山里遇到一个老人,老人可怜他穷困,跟他交谈。问明原委,感动得流泪,老人把子诚带到家里,酒食款待。不一会儿有个木匠带着工具进来,估量木匠的年龄和父亲差不多。子诚不由得心动,仔细看木匠的长相,也和母亲说的差不多。他拉着木匠的衣襟哭述父亲逃亡的时间,还仔细讲了家世及亲戚情况,希望这人就是自己寻找的父亲。木匠又惊又悲,待要相认,又觉得在家时并没有儿子。子诚又讲了事情的始末,木匠叫了一声抱着就哭。原来艾文仲辗转逃避到了这里,已有四十多年;又改换姓名叫王友义,所以打听不到踪迹,至此两人才偶然相遇。老人被子诚的孝义感动,谋划着帮助艾文仲回家乡。但是艾文仲长期漂泊,欠了不少债,走不了。子诚急急忙忙奔回家来,典卖房屋田地,向亲戚借贷,弄到一百两银子,终于接回了父亲。七年之后,父亲寿终正寝。子诚找到父亲之后,才娶了妻。如今有四个儿子,都勤恳节俭能够自立。从前文安县的王原寻父于万里之外,子孙至今成为望族。子诚的事和这事相似,也许上天要让他家繁荣昌盛吧?子诚租种我家的地,住处离我的别墅仅有两里路。我看重他的为人,因此详细询问并将大略写了下来,想让读书人做官的人知道,种地的人中间有这么个人。这是乾隆癸丑年重阳节后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