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 滦 阳 续 录 二(第4/13页)

昌吉未乱以前,通判赫尔喜奉檄调至乌鲁木齐,核检仓库。及闻城陷,愤不欲生,请于温公曰:“屯官激变,其反未必本心。愿单骑迎贼于中途,谕以利害。如其缚献渠魁,可勿劳征讨;如其枭獍成群,不肯反正,则必手刃其帅,不与俱生。”温公阻之不可,竟橐鞬驰去,直入贼中,以大义再三开导。贼皆曰:“公是好官,此无与公事。事已至此,势不可回。”遂拥至路旁,置之去。知事不济,乃掣刃奋力杀数贼,格斗而死。当时公论惜之曰:“屯官非其所属,流人非其所治,无所谓徇纵也。衅起一时,非预谋不轨,无所谓失察也。奉调他出,身不在署,无所谓守御不坚与弃城逃遁也。所劫者军装库,营弁所掌,无所谓疏防也。于理于法,皆可以无死。而终执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之一言,甘以身殉。推是志也,虽为常山、睢阳可矣。”故于其柩归,罔不哭奠。而于屯官之残骸归,屯官为贼以铁㔉自踵寸寸㔉至顶。乱定后,始掇拾之。无焚一陌纸钱者。

注释

通判:官名。清代时各府的通判,分掌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事务,实际上是个闲职。

橐(tuó)鞬(jiān):橐,弓箭鞬盒的外皮囊。鞬,马上装弓箭的器具。

常山、睢阳:常山,指唐代颜杲卿。本为安禄山部下,安禄山叛乱后,镇守常山(今河北正定),后被安禄山割舌,仍大骂直至气绝。睢阳,指张巡。安禄山叛兵攻打江淮屏障睢阳(今河南商丘境内),与许远死守孤城,壮烈就义。

译文

昌吉叛乱之前,通判赫尔喜奉命调到乌鲁木齐核检仓库。听到昌吉城被叛民攻占后,他气愤得不想活,向温公请求道:“驻屯官激起叛乱,叛民可能是出于无奈。我愿意单枪匹马在中途迎敌,陈说利害关系。如果他们能把首犯绑了献出来,就不必劳师征讨了;如果他们是一群食母食父枭鸟破獍一类的忘恩负义之徒,不肯返归正途,那么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的头子,绝对不跟他同时活着。”温公不让他去,他不听,竟然全副武装地骑马奔去,直接来到叛民营里,申明大义,再三开导。叛民都说:“你是一个好官,这里不关你的事。已经走到这一步,已无可挽回了。”于是把他推到路边,扔下他走了。赫尔喜知道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拔刀奋力杀了几个叛民,他也在格斗中战死。当时公众舆论很为他惋惜,说:“驻屯官不是他的下属,屯民也不是他管理的,不能说他有徇情怂恿之过。叛乱发生于一时,不是预谋的,不能说是他失于明察。他奉调离开昌吉,当时他不在现场,所以不能说他防守不严,也不能说他弃城逃走。被抢劫的兵器库,有营官专职把守,不能说是他疏于防守。无论从道理上说还是从律法上说,他都可以不死。但是他却坚决要实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誓言,甘心以死报国。他的忠烈,可以与颜常山、张睢阳媲美了。”因此他的灵柩被运回来时,人们无不哭着祭奠。而屯官的残骸被运回来时,屯官被贼用铁铡从脚开始一寸寸铡到头顶。叛乱结束后,才掇拾拢来。连给他烧一叠纸钱的人也没有。

朱青雷言:曾见一长卷,字大如杯,怪伟极似张二水。首题“纪梦十首”,而蠹蚀破烂,惟二首尚完整可读。其一曰:“梦到蓬莱顶,琼楼碧玉山。波浮天半壁,日涌海中间。遥望仙官立,翻输野老闲。云帆三十丈,高挂径西还。”其二曰:“郁郁长生树,层层太古苔。空山未开凿,元气尚胚胎。灵境在何处?梦游今几回?最怜鱼鸟意,相见不惊猜。”年月姓名,皆已损失,不知谁作也。尝为李玉典书扇,并附以跋。或曰:“此青雷自作,托之古人。”然青雷诗格婉秀如秦少游小石调,与二诗笔意不近。或又曰:“诗字皆似张东海。”《东海集》余昔曾见,不记有此二诗否,待更考之。青雷跋谓,前诗后四句,未经人道。然昌黎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求神仙?”即是此意,特袭取无痕耳。

注释

张二水:张瑞图(1570—1641),字长公、无画,号二水、果亭山人、芥子、白毫庵主、白毫庵主道人等,明代书画家。书法奇逸,峻峭劲利,笔势生动,奇姿横生,钟繇、王羲之之外另辟蹊径,为明代四大书法家之一。

秦少游:秦观(1049—1100),字太虚,又字少游,别号邗沟居士,世称“淮海先生”。北宋中后期著名词人,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颇得苏轼赏识。小石调:明代郭勋《雍熙乐府》云:“小石调(中吕商)宜旖旎妩媚……”秦观诗作精致纤巧,同时代人说他“诗如词”、“诗似小词”、“又待入小石调”。

译文

朱青雷说:他曾看见过一轴长卷,字有杯子那么大,笔力奇诡苍劲很像张二水。卷首题写着“纪梦十首”,因为潮湿虫咬已经破烂不堪了,其中只剩下两首还算完整,可以读出来。其中一首道:“梦到蓬莱顶,琼楼碧玉山。波浮天半壁,日涌海中间。遥望仙官立,翻输野老闲。云帆三十丈,高挂径西还。”另一首道:“郁郁长生树,层层太古苔。空山未开凿,元年尚胚胎。灵境在何处?梦游今几回?最怜鱼鸟意,相见不惊猜。”上面署的年月、姓名都已经损坏,不知是谁写的。朱青雷曾把这两首诗写在李玉典的扇子上,还写上了跋。因此有人就说:“这是朱青雷自己作的,不过假托古人罢了。”不过朱青雷的诗婉约清秀,很像秦观的小石调,与这两首诗的笔调不一致。又有人说:“这两首诗作和书法好像是张东海的。”《东海集》我以前曾见过,但记不得有这两首诗没有,只有留待今后再考证了。朱青雷的跋语认为,前一首诗的后面四句之意,从没有人说过。然而,韩昌黎的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求神仙?”就是这个含意,只不过那四句袭用韩诗不着痕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