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祖庭风云(第8/12页)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的景致被月光浸润,有如一道流霜的长河。陆渐如处梦幻,回想几日所见,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也不可预测。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谜团。欲要询问,但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蓦然间,陆渐的心子向上一提,身子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只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地钻入对面山壁的一个洞穴。

洞穴高约一人,长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仄。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的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栗子。

正自难耐,二人穿穴而出。陆渐的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的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谷底方圆二十来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涣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之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但是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当下扶着崖壁,抖索索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惊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叫声回荡谷底,聋哑僧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抽出两尺见方的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注视良久,微微张口,似有喟叹之意,跟着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藏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依次向左,写着“九如祖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冲大师”“大苦尊者”,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

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冲那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看去,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吞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了两眼,心头一阵狂跳,寻思:“这像莫不是九如祖师?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秽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的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清寂玄远;“冲大师”的小像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神态有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到了“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只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似要寸寸裂开。他暗叫糟糕,想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如被某种力量牵扯,自发自动,根本停不下来。

正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忽觉脑中轰隆一声,陡然失去知觉。

这昏迷来去均快,不过片刻,忽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一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盯着自己,神色十分严厉。

陆渐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地上写了一行字迹:“祖师本相,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陆渐仍不明白,又刻:“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写道:“浑和尚。”陆渐心想‘浑’是骂人的话,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敢问大师跟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祖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