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第5/8页)

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掌柜推门时,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身处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潺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掌柜击掌三次,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了出来,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

掌柜拱手道:“赵某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陆爷还担心什么银子?”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别怪他。”赵掌柜叹道:“陆爷真是厚道人,您放心,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拱桥湮没在了晦暗的夜色中,和风阵阵,迎面吹来,初时两岸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的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流光如织。

蓑衣人忽地停下了船,恭声说:“陆爷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是一排石阶,当即踏阶而上。突然眼前一亮,迎面出现了一座壮丽的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正诧异,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陆爷吗?”

陆渐对这称呼大不习惯,茫然点了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完快步在前,陆渐随他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可是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问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的事儿处处透着诡异,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勾魂夺魄,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忽听那妇人咯咯笑道:“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不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倒与赢万城有些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尽管怀疑,可也抗不过好奇。两人上了一条长廊,两侧红灯高挑,间有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一下撞在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了一只瓷杯。

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陆渐眉头大皱,伸手拦住道:“不过是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转眼一瞧,摔杯的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毛骨悚然。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的脓疮,而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任谁瞧上一眼,决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闪过一丝异彩。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那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又耷拉下去。

“好啊。”妇人盯着地上碎瓷,忽地厉声叫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不知道,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叫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妇人面露厌恶,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意生得难看了?”

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的去了。何妈妈笑道:“小蹄子真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意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

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那边的人等急了。”举步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语,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只见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棋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说话的男子正是谷缜。

忽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说道:“菡玉姐,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回你千万别心软饶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行,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倒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吗?他家那头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日里威风八面,心里却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道:“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咯咯咯全笑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可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