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第7/8页)

谷缜初时笑着,笑容却渐渐变冷。陆渐听得惊心,冲口而出:“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也不尽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谷缜叹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就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了口气,猛一点头,大声道:“好,你说。”谷缜笑笑,叹道:“我五岁时,我亲妈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妈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一岁……”陆渐冲口道:“纵然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他沉默一阵,徐徐道,“我妈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我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很厌恶。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我虽年纪小,心里却很明白,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那女人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上了中土的船只,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妈。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去哪里找她?身上的钱用光了,渐渐沦落为一个小乞儿,受尽了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乞丐打架,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子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成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前大肆炫耀。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让我接任东岛之王,可就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空白一片,只想马上逃走。我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突然跑了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

“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呆了,不料她反手一剑,刺在自己腿上,嘴里大喊救命。当时寿筵还没散去,这一叫,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尽管震怒,却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只好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一怒之下,取消了我少主的名号,打算重重责罚。

“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勾结倭寇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了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当时我有敌国之富,而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查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的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一一发生过。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书信来历,如此一来,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可众人却认为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不见天日的折磨。”

这一番话匪夷所思,陆渐听得发呆,半晌还过神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必是你继母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叹道:“她们有备而发,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我一贯任性妄为,又跟继母常年斗气,用这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不是全无可能。有了这个铺垫,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信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存怀疑,无论如何辩驳,就是没人信我。”

说到这儿,谷缜眼中寒光闪动,陆渐瞧得心惊,迟疑说:“四大寇又与你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和他们不但有仇,还非同一般,此事别有隐衷,暂且不提。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好半晌慢慢松开,涩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谷缜笑了笑,说道,“法子有三,其一,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难比登天。”

陆渐道:“第二个法子呢?”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书信是假,其他的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陆渐道:“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逼供,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就算捉住了,怕也未必是活的。”陆渐皱眉道:“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谷缜轻轻叹了一口气,“陈东、麻叶被胡宗宪杀了,洗雪沉冤的机会,四次也只剩下了两次。别说四大寇中汪直、徐海最强,不易生擒活捉,而今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大总督和我的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