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郑家好酒(第5/10页)
那胡濙点了点头,道:“兄台话是不错,但想到眼下所见这巷子,竟是当年鲜车怒马、高官贵客、才子佳人汇集之地,仍然难以想像。”
郑洽道:“方才小弟正想那江南贡院和这乌衣巷,那边科举取士打败了这厢世族门阀,斜阳下两者隔河相对,岂不是历史之讽刺?”
胡濙听了,拱手道:“郑兄高见,小弟佩服。兄台若是别无要事,今夕可否由小弟作东,喝它几盅,好好聊聊?”郑洽道:“萍水相逢,何敢叨扰?”胡濙道:“兄台谈吐高妙,小弟有幸得遇高士,不可错过。”
郑洽也是个爽快的人,便笑道:“既是如此,我倒知道一个安静处所,酒菜都好,又无歌舞喧嚣,正好与胡兄吃个痛快。”他身上盘缠不丰,但见这胡濙似乎是个富家子弟,心想拉他去光顾一下“郑家好酒”的生意,此人多半出手阔绰,是个好客人。
胡濙大喜道:“妙极,妙极,就请郑兄带路。”郑洽一面朝河岸走去,一面问道:“胡兄贵庚?”胡濙道:“小弟今年二十一。”郑洽叹道:“二十一岁便赶上会考,胡兄你真是少年英才呵。”胡濙道:“要靠兄长多指教。”郑洽道:“在下痴长几岁,便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这大名是那个濙字呀?”胡濙道:“是濎濙之濙。”郑洽呵了一声,吟道:“寒瑶披清飙,残月照濎濙。”胡濙道:“兄长博学,正是文天祥〈题高君宝绀泉〉里这个濙字。”
郑洽道:“愚兄名洽,乃是水之合也。兄弟,你这水要细流,愚兄这水要合流,合可广,细可长,咱俩倒也有缘。”胡濙喜道:“正是,正是,咱俩今晚不醉不散。”郑洽暗道:“这胡濙十分善谈,待会跟他打听一下考试的事。我这十多天窝在灵谷寺,这边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闱场传出了那些消息?”
边走边聊,两人走到“郑家好酒”小店时,日头已经西沉。华灯初上,秦淮河的夜生活已揭幕;两岸游人如织,画舫笙歌如缕,好一片歌舞昇平。
郑洽带着胡濙走进“郑家好酒”小店,只见屋中间两张四人桌已并桌,围坐了八九个书生,见两人走进,其中一个识得胡濙,大声叫道:“胡老弟,一连叨扰了您三次,今日碰到在下做东,快请参加咱们。呵,还有一位仁兄,也请一起来。”胡濙连忙拱手道:“钱兄谢了,今晚小弟已约了这位郑兄,便不参加您的席了。各位请,各位请。”
郑洽和诸生打个招呼,便和胡濙拣角落上的小桌相对面坐,心想这胡濙出手倒是大方。
芫儿跑出来奉茶,笑嘻嘻地对郑洽道:“郑相公,您吃了十几日素食,今晚可要好好大吃一顿了吧。”郑洽笑道:“素菜我从小吃得惯了。是芫儿自己想吃你娘做的好菜,才乐得啥似的。”说着向胡濙解释道:“愚兄这十多天投宿在灵谷寺中温习功课,这芫儿也在庙中随一位高僧诵经,故而识得。芫儿的娘便是这‘郑家好酒’小店的当家,酒菜均是别具风味,愚兄来此试过,赞赏不已,而且得知当家大娘是我浦江郑宅镇的乡亲呢。”
两人点了酒菜,便继续聊了起来,郑洽打听这几日闱场可有什么消息传出。胡濙道:“倒是没有特别消息,反正初九、十二、十五,三试下来就生死已定,大伙儿等着放榜吧。”
郑洽道:“这会试的考法倒是和乡试大致相同,只是题目更艰深些。我朝特重四书五经,这头两试,三题‘四书制义’、五题‘五经制义’考下来,其实大势已差不多定了。我倒情愿考个五言几韵的诗试,考生也可稍为抒发一下胸内真实的才情,可惜现在不考诗了。”
胡濙点头道:“兄长说得不错,唐宋时的应试诗虽然也设得有若干限制,但才情高的,仍能在闱试中作出传世杰作呀。”郑洽喝了一口酒,低吟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香山这诗传遍天下,便是应试之作呢。”胡濙为之浮一大白,忽然一掌拍在桌上。郑洽一怔,胡濙却正色道:“这酒还真不赖呢。”
郑洽哈哈一笑,道:“胡老弟少年便应会试,看你一派轻松,想必除了才高之外,经书制义亦有备而来吧。”
胡濙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兄长,小弟家业尚裕,这科举为官之事并非小弟最大志愿,此次应试实乃为家严所逼,其实并未有必胜之备,更无必胜之心。”
郑洽呵了一声,心忖这胡濙真诚相待,便道:“愚兄可就没有老弟的好命了。愚兄家贫,上有寡母殷切之期待,亟盼此次应试能博个功名,光宗耀祖自是不在话下,更实际者有二,一则有份较好的收入安家,再则守寡半生的老母得以在乡人前扬眉吐气。是以试期一近,愚兄心头颇觉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时四个热炒一一上桌,胡濙吃了几筷,果然赞不绝口。门前又进来几个士子,一下子就将小店坐满,阿宽和芫儿忙得满场飞跑,一时之间顾此失彼。郑洽起身道:“老弟慢用,愚兄到后面去帮忙照应一下,乡亲嘛。”胡濙见他要去帮忙侍客,先是一怔,继而暗暗对郑洽不摆身分、自然亲切的为人感到钦佩。
郑洽掀帘走到后间厨房,见郑娘子满头大汗,正在炉前施展手段,郑芫也是小脸通红,忙得不可开交。郑洽笑道:“芫儿呀,平日闻说店小二跑堂跑堂,今日可着实瞧到了──全用跑的呢!”郑芫白了他一眼,指着案上刚出炉的一大碗鸡汤,道:“还不快帮忙送给中间那大桌的。”
郑家娘子叱道:“芫儿不要胡说,怎教相公跑堂?”她话声未了,郑洽已端起那一大碗鸡汤掀帘而出,一面叫道:“汤来了,各位客官请用。”一面将大碗放在桌中央。
那八九个士子喝了不少老酒,何况与郑洽也只是方才照过一面,根本没有人发觉是郑洽在跑堂上菜,只顾相互吆喝着敬酒吃菜,见一只全鸡原汤上桌,香气四溢,大伙儿叫好之声不绝。胡濙在旁看得噗哧笑出声来。
郑洽回到厨房,郑娘子急道:“相公快请回座吃酒,你还有客人在等着呢。您要再出去上菜,客人可要骂咱们不懂规矩了。快请回,快请回!”
郑芫也来推郑洽出去,尖叫道:“你快回去,我和阿宽忙得过来。”郑洽道:“好,好,我回去。”他回到座上,胡濙笑道:“老兄以举人之尊为客人上菜,可笑那几个人吃喝得糊涂了,竟浑然不知。”郑洽笑道:“不知最好。”
又喝了几杯,郑洽停筷问道:“胡老弟方才还未说完,此次应试登榜,你既存可有可无之心,这些日子在京城必有时间多方游历,增广见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