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乾坤一掷(第10/11页)
这寝宫除了极高极大之外,家俱非常简单,是以显得十分空旷。四壁角落各站着一名锦衣侍卫,看上去皆神重气凝,虽然一言不发,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威猛气势。方冀暗道:“这四人都是一流高手,靠近皇帝大床那边的两个尤其功力深厚。”他低眼看了看靠近自己这边的两人,距藏身处都只有两三丈之遥,若不是章逸找到这个绝妙的藏身地点,从大殿最上方的暗道里无声无息地闪出,要想躲过这两名侍卫的严密监视,绝无任何可能。
方冀屏息聆听,只听得那半躺在床上的朱元璋清了清喉咙道:“你等方才所奏河北、山东大旱之事,关系数百万老百姓的生命,赈灾备粮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每天都要有消息来奏,岂能等我病好了才奏?允炆,你传令下去,河北、山东的地方官员人人要做好准备,不能等灾情爆发了才慌忙应对。有谁胆敢怠慢,便要他……”他愈说声音愈嘶哑,说到这里便开始咳嗽。
朱允炆忙上前为他捶背,床边太监连忙端上一碗汤药,服侍朱元璋服了一两口,让咳嗽缓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吐了一口痰,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道:“谁要胆敢怠慢,便要他脑袋落地!”
这寝宫的设计果然巧妙,方冀躲在匾额后面,距龙床有七八丈之远,但朱元璋说到“脑袋落地”四个字,声音就像发自身边。他暗道:“一说到杀人,这皇帝老儿的中气好像就恢复了一些。”
朱元璋喘了几口气,对那着蓝袍的官员道:“黄子澄,你在东宫伴读这些年,皇太孙的事就是国家的事,你不可有丝毫怠慢。”那黄子澄连忙跪下,道:“万岁爷请放心,子澄承陛下及皇太孙厚恩,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另一个着绦红色官服的中年人,面白而须黑,这时也跪下进言道:“臣齐泰蒙圣上赐名,又复拔擢为兵部左侍郎,陛下心中所系之军国大事,臣无一时一刻不放在心中,内外军情尽皆掌握,请皇上安心息养,早占勿药。”
朱元璋似乎有些累了,他挥一挥手道:“齐泰、黄子澄,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跟皇太孙说。”
方冀居高临下,望着兵部侍郎齐泰及东宫伴读翰林黄子澄施礼退行几步,然后转身朝自己藏身这边走过来。原来这寝宫的门就在匾额之下,厚重之门一开,两人走出去,门外传来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大人慢走”之声,显然门外还有一批待命的侍卫,负责看守寝宫之门。
这两位大臣都是皇太孙的近臣,待他们走出后,朱元璋忽对皇太孙道:“方孝孺原在蜀王朱椿那里为他世子之师,这人有大才,既已调他回来了,先放在翰林院里吧。”朱允炆显然很是同意,连声道:“孙儿明日就办,明日就办。”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朱允炆要进言,却似又在等皇帝先开口,一时之间,偌大的寝宫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朱元璋低声道:“允炆呀,为了驱逐元蒙,建立大明,爷爷我从南打到北,几十年来杀人无数,血打出来的江山,毕竟有干天和,我已派你爹爹生前的主禄僧洁庵法师去住持泉州开元寺,要用一整年的时间专心为死于战乱的亡魂超渡。允炆,你可明白爷爷的这番苦心?”
朱允炆知道这一年来,他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爷爷皇帝开始对自己一生杀戮过度感到不安,便想要超渡亡魂;超渡亡魂莫如开元寺,毕竟全国各开元寺在唐玄宗时建寺,其目的便是超渡战乱中的天下亡魂。但是朱元璋心中最大的不安,实来自于残杀开国功臣,因此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举行,以免流言可畏,引人猜疑,而泉州开元寺就是最佳的选择了。至于派谁去主持这场长达一年的大法事?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朱标是最适当的人选,而朱标已逝,曾为他主持一切佛事的太子主禄僧──洁庵法师就成为最好的替代人。
朱元璋的这番苦心只有朱允炆了解,他点头答道:“孙儿懂得,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做;只有洁庵能代替我爹爹。”简单两句话听在朱元璋耳中,觉得这孙儿还真能体会自己的心意。
然而朱元璋还有一层秘密的心思,连皇太孙朱允炆都想不到,而藏身在对壁匾额后的方冀却完全理会了。他暗暗咬牙切齿,忖道:“还有明教的冤魂啊!泉州开元寺离我晋江摩尼寺只有数十里路,你想要超渡我明教冤魂,可选得好地方呵。但我今夜便要取你性命,你去超渡你自己吧!”
朱元璋喘了一会,又道:“你两年前修订《大明律》七十多条,删除了一些严厉的罚则,听说民间多有赞颂感恩的,但乱世用重典乃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你天性仁爱纯孝,但恐失之柔弱。民有百类,既不能得天下人皆爱你,须得使民有所畏,方能治理。”朱允炆暗道:“难道天下永远是乱世?永远用重典?洪武以来,天下渐治,开国的那一套也该改一改了。”但他忍住没有说。
朱元璋又道:“开国打天下的那些骄兵悍将,爷爷也帮你处理好了,此后天下兵权除在京师之外,全都在咱们朱家你众叔叔的手中。有他们为你镇守边疆,你可安享太平了。”
这时朱允炆忽然问道:“若是众叔叔心生……心生异念,甚至……”朱元璋听得坐直了身躯,打断道:“甚至造反?”朱允炆没有马上回应,只注视着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也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良久,才低声道:“这个问题要你自己去想办法,你回去好好想,下次来告诉爷爷你要怎么办!”
朱允炆点头不语,过了一会,他起身服侍朱元璋躺下,仔细地替爷爷盖好被子,十分依恋地望着老迈的皇帝爷爷,低声道:“爷爷睡会吧,孙儿先告退了。”
朱允炆从方冀藏身处下方走过,虽然烛光昏暗,仍然看得清楚,这个未来的皇帝十分年轻,举止温文儒雅,行路显得气质优雅而稳重。他一走出,门外一片“殿下慢走”之声。
方冀暗道:“是时间了。”他的刺杀行动经过章逸十五年的详细规划,每一细节都已设想好,但到此时,他心中仍然兴起一股完全不同的冲动:直接飞身下击,手刃暴君!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绝无脱身之可能,他对牺牲性命是毫无畏惧,怕的是自己无法顺利施出那致命一击。倘若自己一跃而下,在出手之前那龙床两侧壁角的侍卫飞阻的反应够快,这两人的武功只要与自己相差不多,其中一人拚死力阻,另一人挡在皇帝身前,后面壁角的两人补上来,自己将再无出手的机会,这时门外的锦衣卫蜂拥而入,自己别无出路,必将战死于乱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