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妖异之卷(第7/21页)

《周易》乾之卦九五为“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文言》谓此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有君王之气,故帝位亦称为“九五之尊”。而九三则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说的是君子白天进德修业,晚上反省自己,事事防患于未然,故虽有危亦无害。那少年所称旻上人,即是倭国入唐求学的僧旻。僧旻虽然是佛门弟子,学的却是《易》学,当初便是与高仲舒的祖父高表仁一同东渡归国。

听这少年说起此事,苏道纯心头只觉有一阵寒意,心道:“这孩子竟然如此阴沉!只怕鞍作自己也还不曾想到吧。”苏道纯自己当初也曾在旻上人门下学过一阵,只是从来不曾注意这些事。当时那少年还是个跟从旁人听旻上人说《易》的十一二岁的小小孩儿,大家都觉得他年纪幼小,根本学不到什么,只不过充数而已,没想到这个小小少年当初便已经冷眼旁观,一切都洞察于心了。他咽了口唾沫,道:“鞍作知道么?”

少年忽然看了苏道纯一眼。这一眼寒意彻骨,苏道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走在一条荆棘遍地的路上,被一条毒蛇窥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没敢再开口。半晌,那少年道:“道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苏道纯只觉心底突然间寒意大盛,暮雪纷纷,虽然身上寒冷,背上却已冒出一身的冷汗。第一次,他觉得这少年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几乎要不敢对视。他道:“公子,是什么事?”

“你被赐姓苏我,以前本姓是什么?”

苏道纯的掌心已如握了一片寒冰一般,嘴唇也干得似乎要裂开。他干笑了一声,道:“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没说什么,只是将左手向前一伸。他的手掌洁白如玉,掌心升起一团黑烟。这团黑烟很淡,但在雪地里看来却很是显眼。

黑烟越来越大,依稀是个野兽模样。苏道纯失声道:“貘食术!”

少年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气。他盯着苏道纯,慢慢道:“镰足手下有个胜法师,他也会貘食术。那胡氏夫妇被杀,定是镰足使此人所为。只是我想不到镰足竟然能抢在我前面,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苏道纯的心猛地一震,他强作镇定,摘下葫芦来又喝了一口,道:“镰足若真到了大唐,只怕他已有耳目在了,能查到胡氏夫妇也不意外。”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道:“于我是很意外,于道纯你却不意外。”

苏道纯只觉一口酒都要咽在喉咙口了。他道:“公子,你这话是何意?”

“道纯,想必你还不曾觉察,我已对你用过貘食术了。”

倭国传说,貘是一种以梦为食的异兽,貘食术就是一种能探知旁人心底隐事的异术。苏道纯的手也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葫芦也放不下去。

少年把玩着掌上那黑烟凝成的异兽,低声道:“可惜貘食术只能探查出模糊情形。我只能依稀看到你向人密告胡氏夫妇下落的情形。方才我故意说起镰足,你的心神果然大起波动,却并不怀疑,我才敢断定。客栈中不好动手,这无漏寺中却无旁人,道纯,你还不肯说出镰足的下落么?”

苏道纯只觉浑身都已冰凉。他的名字其实叫苏我道纯,入唐后为掩人耳目,去一“我”字,便如唐人姓名一般。他得那少年之父赐姓苏我,视若义子,其实却是中臣镰足一党。此次与这少年一同入唐,暗中向中臣镰足密报进展,自觉做得极为隐秘,没想到那少年年纪虽小,却远比自己想得厉害,竟然这么快便看破自己心中的隐秘。他嗫嚅着道:“公子……”

刚说了两个字,手指一勾,袖筒中两枚短刀也已握在手中。不等那少年反应,从他的嘴里忽地吐出一柄剑。

这是他的唾剑术。

唾剑术是倭国秦氏秘学,秦氏一族为始皇后人。刘邦立汉,秦氏东渡避难,归化倭国,便以“秦”为姓,至今已有千年,已是倭国一个大族,后来在一九九四年当选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便是秦氏后裔。这唾剑术是以内息将口中酒水逼出,便如利刃,伤人于无形,乃是秦氏不传之秘,而苏我道纯的本姓正是姓秦。他知道这少年狠辣之极,对自己的剑术也了然于胸,但这唾剑术旁人极少知晓,只盼能一举成功。

寻常人等总在注意敌人的双手动作,决想不到嘴中还会喷出剑来。因此所唾之剑虽然并非真剑,仍然可以伤人,秦氏一族以唾剑术杀人,从来无不中之理。也正因为寻常不得动用,知道唾剑术的人都少而又少。苏我道纯心知这少年异术厉害,自己唯有以唾剑术一拼才有胜机。他故意拔出隐于袖筒中的双月切,正是要将那少年的注意力引到手上,再以唾剑术一举见功。

无漏寺占地甚广,水竹森邃,冠于京都。他们站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前的空地,地上还倒伏着一些石香炉。此时雪越下越大,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几如一张密密的大帐,要将人都掩没。苏我道纯的唾剑术使出,那柄酒液凝成的短剑穿破重重雪片,直取那少年面门。眼见要刺入少年眉宇间,突然如同击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啪”的一声,酒液纷飞,转眼已消失无迹。

苏我道纯的心已沉了下去。他只以为唾剑术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这少年竟然对唾剑术一样早有防备。他还不曾来得及反应,那少年的右手已举了起来,如拈花一般,中指与拇指扣在一处,向他一弹。苏我道纯只觉眼前一花,左右肩头一阵剧痛,双肩上已出现两个血洞,两道血柱直冲出来。他痛得惨呼一声,双月切已握不住了,从手中坠落,没入积雪,鲜血将积雪也染红了一片。苏我道纯只觉双肩痛得像是穿过两根烧红了的铁针,纵然还有一战之心,也已没了一战之力。

仅仅是昨天,谷公棠死在雪地上,只怕也是这样吧。

他想着,一片朦胧中,只见那少年的身影穿破漫天大雪,向他走近了。

“道纯,你果然是秦氏一族啊。”

少年的声音仍然平静如常,却也冷得像冰。

苏我道纯大口喘息着。躺在雪地中,伤口倒不那么痛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原……原来你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