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一章 荆裂(第6/7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
「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舍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
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
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
「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
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舍,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