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夜战庐陵 第三章 夜袭(第4/5页)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