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远衔恩命到朝鲜(第11/14页)

那英俊男子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着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夫身上飕飕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着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荡,竟已布满功劲。

那英俊男子缓缓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眯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文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儒文汉人的风华,终于焠炼了「高丽剑」与「百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眩神驰,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崔老英雄莫怕。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再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吶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妳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妳们非亲非故,可妳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着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三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沈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首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三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耐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子说?」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养成材,看着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舍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着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噎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崔风宪擦去泪水,叹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绝学,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威天下之日……就在眼前。」两名老汉颤声道:「二爷,所以您……您此番过来求亲,就是为了这个『元元功』?」崔风宪颔首道:「没错,这就是我上烟岛求亲的用意。我自己受限于内力,虽有『八方五雷掌』,却仅能发到第三式,再来便上不去了。倘使亮儿内外兼修,身具『元元功』的绝顶内力,兼加『八方五雷』的无敌打劲,称雄武林,已是指日可待。」两名老汉啊了一声,方知崔风宪高瞻远瞩,早已为侄儿打算了一生。他拍了拍两名部属的肩头,道:「记得,我若不幸身死,你俩务必转告亮儿,要他不必为我报仇了。」老陈哭道:「为什么?」崔风宪道:「我并不恨那些朝鲜人,可我也无法交出那个东瀛人。因为我有羞耻之心,所以得为自己的义理出战。记得,日后亮儿要是把持不住,做出了愧对祖上之事,你俩便把我今日的话说给他听,要他知道羞耻。」眼见两名部属哭着点头,崔风宪心下宽慰,自知他俩定能不负所托。他整理了衣装,随即步下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