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俊友(第5/6页)

穿过海棠树林,就瞅见骆英正斜靠门边,抓着一捧葵花子,一颗一颗送到嘴边。那玫瑰红色的嘴唇灵巧地上下翻动着,让人见了,只觉得她嘴里嚼的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她眯着眼睛,瞧见徐晖、高天两人,嘴角翘起来,划了一个好看的弧。

高天笑着说:“老板娘怎这么闲?不用张罗生意的吗?”

“这光景,哪还有人来哟?”骆英拖长了音说,懒洋洋、腻酥酥地直落人心坎。

酒馆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靠窗一隅端坐着一位白衣少年。徐晖进门看到凌郁,心里不免有些悻悻。凌郁却拾起眼皮挥挥手,招呼他俩过来落座:“说适才还嫌冷清,偏你们就来了。”浑似早已忘了前两日对他的冷言冷语。

高天环顾四周,奇道:“今儿怎么冷清清的?”

凌郁抿了口茶说:“大家都在家过节,或是到虎丘看月,谁会来这儿买酒?”

徐晖问:“什么日子呀这是?”

“你们真是活糊涂了,过到哪天都记不得。”骆英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把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上旁边香案,有塘藕、石榴、芋头、水红菱各色果品,一壶桂花酒,还有一盘黄澄浑圆的酥皮月饼。徐晖和高天见了,才恍然大悟,原来已是到了中秋。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飞到蓝黑色的天上,扫去了地上所有尘埃污垢,江湖大地顿时都光洁无瑕。骆英站起来,拍拍衣衫说:“是时候拜月了。”

凌郁睨眼揶揄地笑:“有什么好拜的?人人都拜,就算月亮里真有神明,这时候怕也忙不过来了。”

骆英撇撇嘴,还是硬把他们一个个拉到香案前。她端然焚起素香,对着月亮方向,摆上一尊神像。

高天挠头问:“怎么个拜法?”

骆英说:“只要默默说出心愿就成,月神自会庇佑。”

徐晖笑问道:“真有那么灵吗?”

“心里虔诚,自然会灵验。”骆英说着便合上眼睛,微垂下头,双手合十贴在颌下。月光洗去了她脸上脂粉,连那妩媚的神情都隐匿不见了,只剩下鹅卵石般光滑干净的面庞。三人身受感染,不再出言争辩,也一一祭拜了月神。

徐晖心里默念,假若真有神明,就请保佑我在司徒家族建功立业,有一番大作为吧。凌郁最后一个拜月,他紧蹙双眉,嘴唇微微颤动,适才的满脸不屑已荡然无存,只有庄严郑重,额头洁净光亮仿若天神。徐晖看在眼里,心想其实凌少爷只有比他们几人更虔诚。

拜过月,骆英便主刀切团圆月饼,端端正正破了横竖两刀,分成大小均匀的四块,露出里面的甜腿百果馅料。

徐晖尝了一块,但觉入口松酥,满齿芬芳,不禁赞叹说:“很久没吃过月饼了,还是这么可口的月饼。多亏了骆英的好手艺!”

骆英咯咯地笑:“别光谢我,这馅可是凌郁和的。”

“凌少爷?”徐晖惊奇地扬起脸。他仿佛看到凌郁挽起白缎衣袖,把手伸进面盆里,搅动白润的松籽、艳红的火腿和嫩黄的桂花。这般想象着,心上倏忽一动,那么轻缓的拨动,连他自个儿都未曾察觉。

骆英咬着月饼说:“你们凌少爷呀只是懒得动手,他若真用心做,点心、酒菜,样样不会比我差。”

凌郁望向窗外,淡淡地说:“用心不用心,又有什么分别?费那么大气力,弄来自己吃,可有什么意思?”

“做给我们大家吃就有意思了嘛!”骆英又拣了块西瓜放进嘴里,忽然拍手说:“我们去城里吧?这光景街上正热闹呢。”

高天起了兴致:“有什么好玩的?”

骆英笑着说:“外乡人不晓得了吧?姑苏人可好玩呢!中秋夜里,大家都去‘走月亮’,连整日里锁在闺阁里的姑娘媳妇都能结伴出门,就算玩到四更天鸡叫了也弗要紧。”

“今晚全城女子都会穿上华丽的衣裳,和闺中密友到水边放羊皮小水灯。这江南的一大美景,你们两个可不要错过了!”凌郁的话口酸溜溜的。

徐晖心中一动,司徒清也会盛装而出么?她必定会俯着身子,伸长了手臂想把水灯放到水上,纱衣从胳膊上滑下来,盖住了她颤巍巍的手腕。徐晖为她那小孩般的认真模样莞尔了,这个微笑却正落进凌郁看似无意的眼睛里。

四个人并肩往城里去。城门大开迎来送往,姑苏城果然已经喧闹翻天。到处是流光溢彩,人潮涌动,河上浮着粲若繁星的盏盏水灯,花船载着富家丽人翩翩荡过水面。徐晖和高天兴冲冲地,凑过来看看这头,又跑过去瞅瞅那边。过众安桥的时候,迎面两个妙龄少女与他们擦肩而过,落下一阵淡淡花香。其中一个女子生得清简秀丽,身形轮廓和司徒清有几分相像。徐晖忍不住回头张望,就听到骆英坏笑着奚落说:“嗳徐晖,眼睛都不够用了吧?要不要我再借你一双?”

徐晖的脸红了,支吾着搪塞说:“还以为是个熟人。”骆英满脸尽是淘气,不依不饶地说:“啊哟,是哪个熟人叫你这般牵肠挂肚哇?”

徐晖的心思便又被扯开去。他想小清正在做什么呢?中秋夜也不回家吗?不禁脱口问:“凌少爷,今儿个不用在家陪主人过节呀?”

“义父最不爱过这个节。家里人也凑不整齐,提起来不过徒增伤感。每逢佳节倍思亲,正是这个意思。”凌郁幽幽地说,冷不防话锋一转:“就算没有亲人,总会有可思念之人。你也有什么牵挂的人吗,阿晖?”

忽听到凌郁在耳边问,徐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两道锐利的目光直扎进他瞳孔,仿佛已经探入他内心深处,洞悉一切。

从此之后,徐晖便觉得凌郁对他疏远了,仿佛又退回到最初相识的境地,甚至竟还不如当初。凌郁就好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目光冰冷幽沉,其间还夹带着几分怨怪。徐晖不知这怨怪从何而来。他心中但觉烦闷苦恼,然而又不明白为何这样苦恼。

过了秋分,天气虽然尚暖,毕竟消散了暑气。徐晖并未听从凌郁告诫,依然故我常往恕园去。他是欢喜司徒清为人温婉,是心仪恕园简洁明净,仿佛也是赌气似的执意拂逆凌郁意思。恕园中的白莲凋谢,但是生了莲子。司徒清便亲自熬上香甜柔润的冰糖莲子羹,一勺舀起来,滑过喉咙,满口都是莲花的清新。徐晖喜欢冰糖莲子羹,他觉得这味道就像司徒清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