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10/12页)
树叶波动,凌云如一片轻纱般从树枝上飘到三人面前。司徒峙的脸庞涨红了,张开手臂说:“你终于来了。”
凌郁拜倒向凌云行师徒大礼。看着凌郁僵硬的双腿,凌云心中痛惜,欲扶她起身。凌郁却执意不肯:“我……杀了大哥,连累了爹爹。徒儿罪无可恕,但凭师父处置。”
凌云适才在屋檐上已获悉一切。慕容旷殒殁,慕容湛失武,凌郁身残,她听得心如刀绞。此刻但见凌郁眼中充满痛苦,凌云的心不由就软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你都是我们家的孩子。”
“姨妈!”凌郁轻声喊道。
凌云心肠一向刚硬,听了这声呼唤,眼圈亦不禁泛红。
司徒峙目不转睛凝视凌云,脸上放射出热切温存的光芒:“小云,你对这孩子意存怜惜的样子真美。你能如此怜惜别人,却如何待我这般无情?”
凌云扬起尖尖下颌:“堂堂的江南霸主,哪儿用得着旁人怜惜?你从来不都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吗?如今给人家揪出了狐狸尾巴,司徒家族轰一下倒了,你就摔进烂泥塘里爬不出来了?”
“司徒峙是成王还是落寇,自然都用不着他人怜悯。我只想问你,这些年来,你心上可有挂念我些吗?”司徒峙这句话说得又狂傲,又卑微。徐晖和凌郁听了都不禁心头一颤。
凌云脸上柔情迤逦,缄默良久,却始终不置一词。
“你的心是铁石打的么?我哪一点比不上他?”司徒峙眼中含着无限怨尤。
凌云垂下乌黑的睫毛,小声说:“是呀,你有哪一点比不上他?你生得没他好看吗?本事没他大吗?哪样你也不输与他,兴许还能强过他呢。你心思缜密,做事天衣无缝,单这一点他就比不过你。上回在少林寺你舍身出手相救,我怎会不明白你的这片心意。可就在这生死瞬息,难为你还想得出一举两得的法子,让大伙都以为司徒族主是为了搭救汉阳、泰安和凤凰三派掌门才受的伤。这样的心思,让人觉得害怕。若换作是他,要救便立时出手,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事?那时候他眼里心上,便只有要救的这个人,哪怕是开罪了全天下人也在所不惜。”
“我想救你,也想息事宁人,这难道错了吗?成大事之人,焉能不左右掂量利害轻重?都像他那般意气用事,只有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他做一件好事,便有一百件坏事等着要他去担当。”
凌云冷冷说道:“可到头来,你们俩还不是一样!他是什么都没了,你又如何?而今全天下都知道你跟金国人、跟韦太后干的那些阴沟里的蠢事了。司徒家族毁了,你的名声也摔成了碎片。嘿嘿,到了最后,你和他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司徒家族不会垮,我司徒峙更不会垮!你瞧着吧,我还能东山再起。整个江南都是我的,只要我愿意,全天下都是我的!”司徒峙豪情顿生,周身蒸腾着无人可及的霸气。
凌云深深望着他,轻声道:“我便知司徒峙坚不可摧,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我这趟来,原也是多余的。”
“你一定要我等你这许多年,到了今日才肯来吗?当年你为何不肯跟我回姑苏?”
“我便与你回来又如何?你能休了你那官宦名门的结发妻子吗?你能放下手中一切,与我双宿双飞吗?我心里所想的,你终究给不了我。”凌云眼中露出幽怨的光。
“你知我有许多身不由己。可我最想要的是与你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你却竟然不知吗?”司徒峙切切说道。
凌云心头一颤,几欲泪下,嘴角却挂上一弯冷笑:“没有我,这些年你不也过得快活滋润。谁人不知,司徒族主身边侍妾如云,莺歌燕舞。”
“我是有许多别的女人,可她们都进不了我的心。我这里就只装着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个!”司徒峙按住胸口说:“白天人们簇拥着我,这世上熙熙攘攘。可到了晚上,他们就全走掉,撇下我一个人。屋子里空荡荡的,又大又冷,四面漏风。那些女人,我记不清那些女人长什么样了,这无关紧要。可她们的身体很柔软,很暖和,这我永远也忘不了。”
嘲弄的表情从凌云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长的悲哀。她轻声问道:“她们搂着你,你就不觉得冷了,是吗?”
“是呀,我就能舒坦一会儿了。你不也一样吗,小云?你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传不到我耳朵里来呀?人们都说,圣天神魔教教主癖好男宠。他们以为,你是贪恋年轻英俊的小白脸。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喜欢他们,你是心里头不好过。这些年我心里有多苦,你心里便有多苦。”
凌云嫣红的脸颊霎时变得煞白。凌郁恍然发觉,强悍的师父竟是如此单薄,仿佛任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片片轻云。但听凌云喃喃说道:“每个夜晚若有你紧紧搂着我,与我亲亲热热地说话,我便不会度日如年了。可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早已舍弃了我,我亦舍弃了你。我们天各一方,相隔万里。我快要冻僵了,便只有找来那些小伙子。他们的胸膛结结实实的,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好闻的味道。”
“他们搂着你,在你耳根底下甜言蜜语,你就把咱们从前那些恩爱温存全给忘了是不是?”司徒峙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他们如何能与你相比。”凌云轻轻摇头:“那些没骨气的窝囊废,没一个中我的意,不是吓得乱哆嗦,就是大声求饶,再不就阿谀奉承,指望我放了他们。”
“要是我就咔嘣拧断他们的脖子,叫他们再也不惹你厌烦。”
“正是这样,我便把他们的脖子全给拧断了。”凌云咯咯一笑,忽而敛起笑容,沉默片刻:“不,我只放过了一个。”
“他长得好看,叫你舍不得了?”司徒峙盯紧凌云的眼睛。
“我都忘了他的模样了,可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天很冷,刮着风,我搂着他的身体,觉出他在为我难过。一个陌生人竟然会真心为我难过,他甚至没见过我的脸,不知道我是谁,可他却比我身边的人都更明白我。”
记忆仿若片片碎玉,飘散在风里,发出叮咚声响。它们一片片拼凑,渐渐露出往事的本色。徐晖默默注视着凌云。茫茫人海之中,他终于认出了她,这个赤脚在草原上穿梭的凶狠而悲伤的女子。他记起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这女子让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了悲悯的滋味。他悚然惊觉,自己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兜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然而张开手掌,手心里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其中隐匿着一股力量。从此不管他沦落至何种境地,凭着这股力量,他都能够再度升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