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11/12页)
司徒峙一把拽住凌云手腕,大声道:“他们对你都是虚情假意。这世上只有我真心爱你,就只有我!”
凌云心头一阵激荡,然而抬眼看他,又渐渐变得迷惘疏远:“你总说你的真心,可我怎么觉不出来?你的手冰冷冰冷的,眼睛也冰冷冰冷的,一丁点儿爱我都瞧不出来。”
“非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肯信么?”司徒峙嘶声道。
“我不要你的心。”凌云撇开他手,缓缓退后几步,忽地一个跃起,轻飘飘上了屋檐。司徒峙想拉她手,却抓了个空,不由急道:“小云,你做什么?”
凌云从怀中抽出一支斑痕殷红的竹笛,伸手轻轻摩搓,低声自语道:“我们再也不是当初了。这些年,也只有它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送你的笛子,你果然一直留着。”司徒峙痴痴凝视凌云,突然神色微变:“笛子上系的玉佩呢?”
“那玉佩……”凌云脸颊泛起一片羞赧:“我……给人了。”
“给谁了?这世上除了你,谁还配有那玉佩?”司徒峙心头一阵惊怒。
“给了……一个孩子……”凌云欲言又止,眼中含有千言万语。
“什么孩子?”司徒峙迷茫地望着凌云。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矫健如骏马,凌厉如雄鹰,温柔时又像草原上的风。”凌云脸上笼起一层无比温存的光。
“这孩子是谁?他是……谁的孩子?”司徒峙怔怔地,一颗心起伏摇摆,似懂非懂。
“他是……天地之子。”凌云嫣然一笑,张臂几个起落,如一朵云彩般消失在屋宇层叠之间。
“小云!”司徒峙双臂伸向空中,脚下一踉跄,几乎栽倒。他喃喃自语:“他是谁的孩子?”
长久地爱一个人是很难的,得不到回应的爱就更难。凌郁伸手扶住司徒峙。司徒峙转过身来,迟疑地瞅着凌郁:“她是瞎子吗?怎么都看不见我的真心?”
凌郁轻声喟叹:“义父心里装的尽是大事,情爱太微不足道,就给压在最底下了。我师父看不见,郁儿也看不见。”
司徒峙眼中布满血丝:“连你都看不见么?你看不见我总是盼着你来这书斋里待上片刻辰光?每回你默默看着我,我就想,到最后总还有这个孩子在我身边,那就够了。”
“孩儿望着义父,却看不清你的眼睛,有时甚至连你的模样都看不真切。我就坐在你对面,却总觉得义父你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凌郁低声道。
“我就在这儿,你再看看,再看看!”司徒峙抓住凌郁的手,目光狂乱又哀伤:“可是你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对面的座位空了。一转眼的工夫,郁儿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孩子了。”
“郁儿永远都还是义父的孩儿。只是我,再不能为义父你而活了。”凌郁缓缓把手从司徒峙掌中抽出来。
“留在我身边!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司徒峙急惶惶道。
凌郁一步步往后退,退到院门口跪倒行大礼。徐晖也跟着跪下,向司徒峙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司徒峙怔怔望着他们:“这是做什么?谁要你们磕头?郁儿,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凌郁起身道:“义父,你的恩情,我用我一颗心报答了。孩儿亏负义父的,也全都以身还清了。你和我谁都不欠谁的了。义父你……你多保重!”
“我不许你走!你是我司徒峙的孩子,谁也别想把你给抢走!”司徒峙的嗓子哑了。
徐晖握住凌郁的手,两人转身跨出院门。司徒峙举步想追,却疲惫得全身打晃,慢慢滑倒在书斋前的台阶上。他使出全部气力,嘶声呼唤道:“郁儿,你要去哪里?你在这里长大,每次不管你走多远,任务多艰难,你总能回家来。我从来不对你说,可你知道么,每回你出远门,我都日夜忧心牵挂。难道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看看我的心哪!我把心掏出来给你!你怎么不看?怎么都不看?”
司徒峙的声音凄厉而又温柔,化作一股巨大的辛酸钻进凌郁心里。她身子一颤,几乎忍不住要掉回头去再看义父一眼。经年累月的朝夕相处,司徒峙早已扎根于凌郁肺腑深处。他一下命令,她即服从。要走出笼罩在她头上的那片巨大阴影,走到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去,她唯有咬紧牙根,用全身力量与之相抗衡。然而这何其艰难。她心头凝满了泪水,无声流淌出来,额头上手心里尽是冷汗。她僵硬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水,每挪一步都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时凌郁感到从徐晖手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暖和力量,这深深的一握,竟是无比强大有力。“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慕容旷临逝前的呓语重又在她耳畔回荡。她精神为之一振,攥紧了徐晖的手,缓缓走出门去,任凭背后司徒峙的呼唤高一声低一声,亦不再回顾。
走出司徒家族大门,凌郁全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她仰起脸来,午后的阳光无遮拦地倾泻而下,金光灿灿,一丝阴霾都不许留。
“……天要热起来了。”凌郁喃喃说。一转头,只见徐晖额头竟也是汗水涔涔。
一路向南,将出盘门之时,凌郁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姑苏城缓缓向后退去,这座金雕玉砌的牢笼终于打开大门,放她自由。银川激动地战栗咆哮。一霎那间凌郁热泪满盈。
他们经过春花烂漫的海棠林,整片树林都熊熊燃烧在红花枝头,漾满了春之喜悦,似乎已全然忘怀去年此时此地的悲怆凄惶。微风拂过,花瓣相撞出明媚的波浪,仿佛骆英荡在树梢,把欢乐和悲伤都编进小调里轻声哼唱。凌郁想起骆英留给她的那封信。经过酷暑、深秋与寒冬,这些红花在翌年春天果然又尽情盛开。凌郁心口一热,骆英果然是个好名字,花落后再度开放,并非无知无觉的冷漠,而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徐晖和凌郁花了整晚登上洞庭东山。登山对凌郁来说是苦刑,然而登顶之后,一切痛苦便都值得。白玉月牙弯弯挂在他们头顶,仿若伸手即可触到,而水银般的太湖就在脚下。他们张开手臂,把慕容旷的骨灰撒向天空和太湖。月光下骨灰汇作点点星辰,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在夜风中回旋飞舞。他们仿佛重又见到了慕容旷,他微笑地望着他们,宽大的长袍被风鼓起,伸展成一只高飞的大鸟。他们还依稀见到了司徒清,她洁白光亮的身体从太湖深处升起,也化作一只飞翔的青鸟。那一大一小两道光影俯视他们良久,终于昂首向月亮的方向飞去。他们的光芒相互照耀,渐渐融成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