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空城落日影(第23/29页)

方腊神情忽转悲凉,沉声道:“咱们做大事的人,是注定了要身不由己的。你若不娶蕤儿,铁掌帮数千帮众,便始终只当自己是外人,不会真正把自己当成明教的一分子。其中利害,你也该清楚。钟兄弟,无论是为了明教,还是为了曾明王自己,你这个恶人是非作不可。蕤儿,你说是不是?”

钟相吃了一惊,却见方腊缓缓移开书架,窦蕤兰怯生生贴墙而立,双泪涟涟,脸上更无丝毫血色。

间关万里之外,琅圜明王曾埋玉却丝毫不知心上人即将嫁作人妇。他少年时屡逢奇遇,又得方腊悉心调教,虽然年纪尚轻,武功早已踏入一流高手境界,便在中土也罕有敌手。波斯是西域大国,不乏武学高手,但若论博大精深,怎能与中土相提并论?是以所到之处,群敌辟易,解救窘境中摩尼教徒,活人无数,又与回教高手大战数场,虽不无险境,却是履险如夷。短短二、三年间,已是威震西域。摩尼教徒都称之为“明尊使者”,对他敬若天神。(曾埋玉在波斯之经历,参见拙作《冰霜谱外传之半岛铁盒》。)

这日忽有方腊信使持圣火令来到波斯,说道大宋朝廷新立“花石纲”,江南百姓苦不堪言,方腊已决意举兵起事,命曾埋玉火速回中土相助。曾埋玉在波斯数年,虽然春风得意,到底思念故土,常常午夜梦回也是江南水乡。这时收到这个消息,喜不自胜,连夜便即动身,当真是归心似箭,于路风餐露宿之余,少不得披星戴月,才四十多天,过了散关,已是大宋地界。相隔数年,再见中华衣冠,曾埋玉喜极而泣,如在梦中。

再行数日,已到江西地界,离帮源洞只在咫尺。时近午间,曾埋玉寻了路旁茶棚小憩打尖。若在三年之前,这等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他是饿死也不会光顾的。但这些年在异域,吃惯了手抓羊肉、青稞麦馕,这路旁茶棚的粗粝荞麦馒头,在他而言,也是无上的美味了。

正自吃的高兴,忽听得茶棚中众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纷纷向棚外探头。曾埋玉忍不住随着众人看去,只见大路中一人左手抱着一个二、三岁的女孩儿,背上负着一个少妇,大踏步而过,活脱脱一幅天伦图。只是那人头挽丫髻,身披鹤敞,显然是个道士。曾埋玉哑然失笑,心道:“乡民无知,见到道士携妻带女便议论纷纷,却不知天下道士有一多半是不禁婚娶的呢。”摇了摇头,正要结账动身,忽然微觉有异。那道士背上负着的少妇似乎颇为眼熟。

再仔细看时,只见那少妇二十一、二年纪,双目紧闭,似是昏厥,但鼻子微耸,眉目如画,正是明教前任光明左使窦元朗长女,曾被自己撞破与教主方腊之阴事的窦巧兰。曾埋玉吃了一惊,还道是自己看错了,但反复打量,却不是窦巧兰是谁?

那道人忽然转头向这边望来,见曾埋玉目不转睛向窦巧兰凝视,不禁微微皱眉,加快了脚步,向东而行。曾埋玉随手掷了一小块银两在桌上,提起寒玉剑,几个起落,已挡在那道人身前。他经过了这几年磨练,已不是当初那个冲动的少年,这时站在大路中间,蓄势待发,却不莽撞出手。

那道人止住脚步,皱眉向曾埋玉打量,随口道:“尊驾挡住贫道去路,不知有何见教。”曾埋玉见那道人四十不到年纪,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实不像奸邪之辈,当下拱手道:“不敢,在下斗胆请问一句。道长背上的女子是什么人?”那道人脸色顿和,莞尔道:“原来又是误会。这位相公,贫道乃是江西龙虎山上清宫的道人,修的是天师正一道,虽是出家人,却不禁婚娶。贫道背上所负的,乃是拙荆。”

曾埋玉道:“龙虎山上清宫?莫非天师派门下么?不知道长尊姓大名?”那道人道:“贫道张玄真,家父正是龙虎山嗣汉天师。”曾埋玉更是心惊,天师派乃是与少林派、丐帮齐名的名门正派,现任天师张虚靖更是武林中泰山北斗,武功只怕尚在方腊之上。嗣汉天师一职近千年来向来是父子相传,这张玄真既是虚靖天师之子,那便是下一代的天师,自然不会是为非作歹之人,如何会和窦巧兰在一起,又将窦巧兰叫做“拙荆”?他心中疑惑不定,再也顾得不礼数,道:“恕在下冒昧,尊夫人可是出身明教?叫做窦巧兰?”

张玄真脸上阴翳一闪而过,道:“尊驾何人?”抱着那女孩的左手自然而然紧了一紧,那女孩儿吃痛,登时哇哇大哭起来。窦巧兰立时惊醒,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忽然见到曾埋玉,登时脸上绯红。张玄真轻轻放她下地,将女孩儿交到她怀中,又道:“尊驾何人?”窦巧兰已道:“曾明王,是方十三让你来的,是么?”张玄真登时大怒,却不发作,只低声道:“原来是曾明王。方教主毕竟还是放她不过么?”

曾埋玉惊疑不定,道:“在下这些年一直在西域,前日方回中土,尚未拜见教主。偶然见到窦姑娘,还道是为人所掳,这才上前动问。原来是在下冒昧了。”张玄真点了点头,并不说话。窦巧兰却道:“曾明王回来了便好。我夫妇才从西川鹤鸣山回来,正要急着回上清宫,这便失陪了。”

曾埋玉见她脸上神气古怪,心中隐隐不安,当着张玄真不便多问,只得退在路旁,让开大路。窦巧兰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挽着张玄真手臂,从他身畔走过,忽道:“曾明王别急着回江南,先去湖广一趟罢。前些时日蕤儿送信来,说是生了个女孩,曾明王现下赶去,只怕能碰上百日汤饼之会。”说着微微冷笑,更不向曾埋玉瞧上一眼。

曾埋玉陡然间只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耳畔似乎有一个接一个的焦雷响过,震得脑中嗡嗡乱响,大路之上人来人往,茶棚中众人兀自指点谈论不休,他却丝毫听不见。总算他数年中屡经磨难,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忙强行吐纳几口,稳住心神,眼前虽然金星乱冒,景物却依稀可辨。怔了半晌,忽然发足向张玄真夫妇追去,赶到近前,伸臂抓向窦巧兰手腕,叫道:“你站住,再说一遍!”

忽然一股大力自侧袭来,拳风刮面如刀,却是张玄真出手,架开了他这一抓。只见张玄真面无表情,冷冷道:“男女有别,明王请自重。”曾埋玉哪里顾得上理他,大声道:“你说清楚!蕤儿嫁人了?嫁给谁了?什么时候的事?教主呢?教主不管吗?你怎么又另嫁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