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第11/28页)

The Golem ),与舞台剧《附身恶灵》(The Dybbuk ),由化名为“安斯基” (48) 的犹太作者所做。前者的命名来自于中世纪犹太贤哲以神秘法术所驱使的巨像,并且文中充满了对近在咫尺的恐怖幻奇如幽灵般的暗示——背景设置在布拉格,作者以熟稔的手笔描写了这座古城的犹太居住区与其修着尖角的诡异屋室;而后者生动地描述了死者的恶灵是怎样附身于活人之上的。《附身恶灵》曾被翻译成英文,1925年以舞台剧的形式在美国上演 (49) ,不久前又被改编为歌剧。这些作品中的魔像与附身恶灵因此成为了奇幻作品的固定元素,并频繁地出现在日后的犹太传统中。

VII 埃德加·爱伦·坡

1830年无疑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年——文学界在这一年迎来了一道曙光。这股光芒不仅直接改变了怪奇文学的发展,更是影响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未来,并间接塑造了一个欧洲美学流派的发展前景与趋势 (50) 。作为美国人,我们更应为这道曙光感到庆幸,因为他正是我们的同胞,一生清贫却才华横溢的埃德加·爱伦·坡[5]。坡的名声为何向来饱受争议,这本身便已令人费解,而近年来对其对文学影响以及艺术成就的诋毁与打压更是在“高等知识分子”之间形成了一股时尚。不过,对于成熟睿智的评论家们而言,坡作为一种独特艺术流派的开创者,其作品的价值与思想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他所构架的场景已然有前车之鉴,但坡仍是第一位认识到这种构想的重要性,并将其塑造成形、使其自成一派的作家。不可否认的是,在他之后的诸位作家也相继写出过比坡更为优秀的作品,但此处我们仍需意识到,正是坡的作品为这些后起之秀提供了种种范例,并以奠基人的身份为这种艺术形式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使未来的作家得以一帆风顺地发展。无论坡的作品具有何种局限,他的所作所为仍可称得上空前绝后,正因此我们更应对他心存感激——现代恐怖文学完美的最终形态便是他最大的功绩。

坡之前的怪奇作者们大多缺乏对恐怖心理学基础的理解,因此往往闭门造车,多少遵从某些空洞的文学传统,如大团圆式的结局、惩恶扬善的主题,或其他毫无实质的道德说教主义,从而迎合大众的口味与价值观。他们也常常积极地将自己的个人感官与见解强行插入故事之中,以此做作地附和主流理念,即使此举与故事主题完全相悖。坡则真正意识到了作为艺术家所必需的置身度外,并通晓创造性文学的职责,即对事件与情感本身客观的理解与表达,无论它们有怎样的倾向,或公众对其的认识如何——正或邪、美或丑、乐观或悲观——而作者也应是这些事件客观的描述者,不应带有任何个人情感,而非教师、拥护者,或某个论调的推销员。他也明确地认识到作为艺术家,生命中的每个阶段与各式各样的思维均是素材的来源,而又因自己对诡异与阴郁所关联的情感敏感异常,于是决定成为这些强烈的情感与频繁发生之事——这些偏重痛苦而非享乐、衰亡而非新生、恐惧而非平静之事件的演绎者。其实,这些情感与事件在本质上与人类情感的传统表达与品味、身体的健康与心智的健全,甚至人类整体的福祉关系紧密,而且时常并不相悖。

如此,坡笔下的鬼怪拥有着令人信服的邪恶感,这是前人作品中不曾具有的,恐怖文学中对现实主义的应用也因此吸纳了一套新的标准。这种艺术式的置身度外之感与创作意图更是被之前所不曾具有的科学式态度增强,也令坡借以研习了人类思维的基础,而非哥特文学元素的其他种用法,并在文中使用了解析自真实恐惧之源泉的知识——正是这种知识将他描述之景的渲染力增强了许多倍,也将他的创作从恐怖作品与生俱来的荒唐中解放。于是,在留下这种范例之后,随后而来的作家们便自然而然地相继遵从他的足迹来完成自己的作品,进而带动了主流文学中恐怖创作的变革。同样,坡也提升了文学创作的高度,虽然今日看来他的部分作品的确有些简单粗糙且故作煽情,不过我们仍可在现今惯用的写作手法——如在文中保持一致的气氛和一致的印象,和将影响主剧情的事件与在故事的高潮处的重要事件紧密联系起来——中窥见坡的蛛丝马迹。的确,我们完全可以声称坡一手发明了今天的短篇小说,而他对疫病、畸变与衰败的描写更是将其从故事元素提升至合理的艺术表现形式。此举也为后世文坛造成了持续长久的影响,在他赫赫闻名的法国追随者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认知、培植与推广之下,形成了一股旷日持久的法国艺术运动的核心,使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颓废派文学与象征主义之父。

作为诗人与评论家,即使坡天赋出众并且文笔超群,同时富有哲学家与逻辑学者的品位与举止,他依然无法对装腔作势的缺陷免疫:他本人经常装作对高深莫测的学问颇有研究 (51) ,同时又在文中喜欢使用生硬做作的伪幽默,他的文学评论中也不乏尖刻的偏颇之词。不过在承认这些缺陷的同时,我们也需对此加以谅解——凌驾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之上,是一位巨匠笔下无处不在的、潜伏于我们的生活之中的恐怖异景,与那近在咫尺的深渊和其中无数淌着涎水、扭曲蜿蜒的蛆虫。粉饰太平的人生便是这涵盖一切恐怖的冷嘲热讽,而人类情感思维那故作深沉的伪装之下,则是这宇宙洪荒之恐怖、黑暗、诡异的沉淀结晶,直到美国1830年代与1840年代那纯洁的花园里,勃然迸发出丛丛月光滋养的瑰丽毒蕈,就连土星那绚丽的光环也无法与之媲美。坡笔下的诗词与故事作为构架,同样肩负着这种“宇宙恐怖”的核心:乌鸦穿心而过的尖喙,食尸鬼在瘟疫高塔中敲响着钢铁铸造的大钟,十月漆黑的深夜中尤娜路姆的幽深墓穴,海中之城那令人惊叹的尖塔与拱顶,那“狂野怪奇之气息,超越空间——超越时间,令人惊叹”——这一切伴着其他诗歌中翻滚的梦魇一齐朝向我们狞笑。而他的散文更是如深渊那张大的巨口——难以置信的邪物以狡黠的语气暗示着恐怖,而我们却对其看似无害的表象深信不疑,直到讲述者慌张嘶哑的空洞之声终于使我们在结尾之处因那不可名状的含义而惊惧;邪恶的存在丑陋地沉睡着,直到在恐惧的一刹那间被突然惊醒,继而发出一声启示的尖呼,随即疯狂地失声大笑,迸发出一阵阵令人难忘的灾难性回响。种种恐怖好似秘密集会的女巫,一齐掀开那庄重华丽的长袍,其下令人嫌恶的景观突然展现在我们眼前一般——又因作者那科学般严谨的组织技巧,与对现实中的非人之行天衣无缝的折射而增效百倍,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