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第12/28页)

当然,他的一些作品比另一些更接近精神恐怖的精华,所以坡的作品也可被分为几大类。其中富有逻辑的推理作品正是现代侦探小说的始祖,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完全不能与怪奇文学混为一谈。另外一些作品则很可能深受霍夫曼的影响,过为放纵的描述使文中的内容几近荒诞。第三种则是通过对心理的畸变与对偏执狂的描写来营造恐惧,而非怪奇的氛围。剩下的诸多文章便是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最为准确的表现,而正是这些作品使其作者成为了现代恐怖文学的开山鼻祖,并为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永久地位。又有谁能忘记《瓶中稿》里巨大臃肿的恐怖之船,终日漂浮在漩涡的边缘?种种恐怖的描写暗示着她那不洁之年岁与怪异的增长,船上年迈且盲目的诡异船员;与其扬帆向南的恐怖之行,在夜里穿过南极的层层冰川,在一股无法抗拒的邪恶洋流的引导下,径直向漩涡中冲去,冲向骇人的启示与毁灭之终点。而那无可言喻的《瓦尔德马尔先生》,凭借催眠术,他的尸体在死后七个月仍保持不腐,即使在催眠术破解之前的那一刻仍然不断地疯狂低语,之后却立刻化为“一摊液态的恶臭之物——令人作呕的腐尸”。在《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Narrative of A.Gordon Pym )中,旅行者们起先到达了一片充斥着凶残土著的南极大陆,上面丝毫没有冰雪。而山谷沟壑则一齐拼凑出巨大的古埃及文字,昭示着地球古老可怖的史前秘密。之后他们又抵达了一个冰雪覆盖的神秘之地,其中身披厚衣的巨人与周身雪白的巨鸟一齐守护着一座浓雾笼罩的神秘瀑布——从高空倾泻而下,流入一片炙热的朦胧之海中。《门泽哲斯坦》邪恶地暗示了某个宏伟可怖的轮回——疯狂的贵族放火焚烧了家族仇人的马厩,在仇人死于火中之后,一匹未知的巨马从那燃着烈焰的屋中奔腾而出,而受害者家中自十字军东征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壁挂中的马却不翼而飞。之后这位纵火的狂人驯服了狂野的巨马,却对它既恐惧又憎恨。笼罩在这两个家族之上那古老晦涩但又毫无意义的预言随即应验,这狂人的宅邸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时常骑乘的巨马便驮着他一齐跃入了火中,最终,废墟上的袅袅上升的烟尘形成了一只巨马的形状。《人群中的人》则描述了一位好似因惧怕孤独而日夜穿梭于人群中的人,虽然其中的感染力可忽略不计,但不可否认,文中的暗示正是真实的“宇宙恐惧”。坡的心智向来贴近恐怖与衰败,而我们则可以在每一篇短文、每一个诗篇与每一场哲学对话中窥见他的种种迫切的期望:对黑夜那深不可测之井的探求,对死亡之帷幕的冲刺,与希望如君王般统治时空之中的一切可怖奥秘的期望。

坡的某些作品同样具有近乎绝对完美的艺术形式,这使它们成为了短篇小说的绝佳范例。只要他愿意,坡可以随时以极具诗意的手法来编织他的散文——使用仿古的东方式文笔与宝石般瑰丽的辞藻,《圣经》诗句一般的复句,与奥斯卡·王尔德或邓萨尼勋爵这些后起之秀所熟稔的复式俳句。于是,这些作品成为了极具吸引力的诗意幻想——以梦之呓语所谱写的梦之盛会,充斥着非自然的绚丽色泽与荒诞的景观,随之而来的交响曲好似鸦片一般令人入魔。虽然《红死病的面具》《静——寓言一则》与《影——寓言》并不符合传统诗词的韵律,但因其中的内容均可称之为诗篇,而文中所描绘绚丽斑斓的景观更是与词句的抑扬顿挫相辅相成。但其艺术真正的巅峰是两篇并非如此诗意盎然的作品——《丽姬亚》与《厄舍府的倒塌》。尤其是后者可算是坡精悍文笔的凭证,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短篇小说作家之首。虽然剧情简单直白,但这两篇文章成功的奥秘取决于在对一切相关事件的选择与搭配中精巧地展开剧情。《丽姬亚》讲述了叙述人的第一任妻子——生性高傲,身世被谜团所笼罩,而死后以超自然手段频频附身于第二任妻子之上,甚至当第二任妻子死后又借其尸体还魂,使她的容貌显现在死尸的脸上。这篇文章尽管行文不精且有些虎头蛇尾,但高潮部分仍旧充满了可怖的感染力。《厄舍府的倒塌》则以细节取胜,节奏也无比恰当,其中可怖含蓄地暗示着即使毫无生气的静物也拥有某种生命,并展示了一个古老且孤立的家族在其没落之时,被一个畸形的“三位一体”联系着——一位兄长、他的双胞胎妹妹和那栋古老的祖宅均联系着同一个灵魂,最终在同时刻腐朽崩塌。

若是在拙劣的写手笔下,这些怪异的构思将显得笨拙无比;但坡魔术般的手法则将它们转变为鲜活可信的黑夜之恐怖。这要归功于其作者完全了解恐惧与怪异的生理与机制 (52) ——哪些不可或缺的细节需要强调;哪些怪奇元素与构思应被选为恐怖的开端与铺垫;哪些重要的事件与暗示应尽早放出作为骇人结局的象征与预兆;哪些推动剧情的事件需要精密地调整,并如何紧密连接文章的各个部分,使全文以完美无缺的连贯性长驱直入,直向令人惊叹的高潮驶去;还有场景的描写之中应该突出哪些微小的差异,以在气氛与伪装的营造与保持中发挥作用——正是这些原理,与诸多其他难以捉摸,甚至一般的评论者也无法完全领悟的晦涩原则支撑起了一篇篇扣人心弦的故事。虽然其中的环节有时也缺乏推敲或充满了戏剧式的做作——据称某个苛刻的法国人完全无法忍受坡原文的文风,只能阅读波德莱尔那温文尔雅的法语翻译——但一切瑕疵在其先天具备的强大怪奇之力下不值一提。文中的诡异、病态与恐怖毫无拘束地从这位艺术家的每一个创作细胞中流淌而出,为他至高无上的恐怖杰作赋予了无法抹掉的印记。坡的每篇怪奇作品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如此高深的造诣更使他人望尘莫及。

正如大多数幻想作家一般,坡在事件与大场景的勾勒上比人物刻画更为熟练。他笔下的主人公通常是多愁善感、孤僻自省的英俊才子,自尊却阴郁,性情反复无常且有疯狂倾向,大多家财万贯或来自古老的家族,饱学古怪知识,并有着探究宇宙禁忌奥秘的黑暗野心 (53) 。除了听似高雅的姓名,这种人物显然与早期哥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大相径庭:因为他既不是毫无个性的脸谱式英雄,也不是拉德克利夫式或刘易斯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