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皮肤下的头骨(第12/12页)
窗外,暮色已经从田地、树林和河流上升起。人们说夜幕降临,但其实并不是。黑暗从下面升起来,首先填充低洼的地方,在斜坡上面覆盖阴影,然后不知不觉地爬上树干和栏杆。夜幕就是这样吞噬大地,然后升起来,与上方散布着星辰的天空的更广阔黑暗相接。
我坐着凝视窗外,看着小围场里马背上的光线变化。光线与其说是退去,倒不如说是在变化,所有事物——弧形的马脖子、浑圆的马臀部,甚至牧草的单片叶子——都显得简陋和洁净,在这一瞬间,现实从白天阳光和阴影的虚幻中逃脱了出来。
我没有低头去看,用手指抚摸着我勾画出的线条。黑暗在我周围升起,我内心的现实在昏暗的光线里显而易见。不,我不会希望布丽安娜来这里。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她。
* * *
我最终写完笔记,然后安静地坐了片刻。我知道我应该着手去做晚饭了,但是痛苦经历所带来的疲倦仍然拖拽着我,让我不愿意移动。我浑身的肌肉都在疼痛,膝盖上的擦伤也在抽痛。我想做的事情,就只有爬回床上。
但是,我拿起了那个之前放在桌上病例本旁边的头骨。我用手指轻轻抚摸圆形的头盖骨。用它来装饰桌面特别恐怖,这点我承认,但是我感觉特别依恋它。我总是喜欢漂亮的人骨和兽骨,它们是生命还原成基础的残留物,简朴却优雅。我突然回忆起某件忘记了好几年的东西——巴黎的某个不大的黑暗储藏室,隐藏在一位药剂师店铺的后面。它的几面墙壁上覆盖着蜂巢般的架子,上面的每个格子里都放着擦亮的头骨,许多种动物的头骨,从尖鼠到狼,从老鼠到熊。
我把手放在这位未知朋友的头上,听到了雷蒙师傅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记忆中如此清晰,就好像他站在我旁边一样。“同情?”他当时抚摸着擦亮的麋鹿头骨说,“对骨骼抱有这种感情可不常见啊,夫人。”
但是他当时懂我的意思。我知道他懂,因为在我问他为什么要收藏那些头骨时,他微笑着说:“它们算是一种陪伴。”
我也懂他的意思,因为我手里这个头骨所属的那位先生,曾经在某个特别黑暗和孤单的地方陪伴过我。我不止一次地想,他是否与我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幽灵,那个把脸涂黑的印第安人幽灵有关联。
那个幽灵——如果他是幽灵的话——当时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我没有看见他的牙齿,这是我能将他与手里这个头骨相比较的唯一一点——因为我发现我正拿着它,用拇指抚摸着那排参差不齐的破碎门牙。我把它举到光线里,依靠傍晚柔和的光线仔细检查它。
一个侧面的牙齿已经碎裂成片,似乎他曾经被人狠狠击打过这里,凶器或许是石块或棍棒类的东西——或许是枪托?另一侧的牙齿完好无损,状况特别好。我不是专家,但是我想这个头骨应该属于某个四十岁左右的成年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牙齿上会有许多磨损的地方,因为印第安人会食用玉米子,而玉米子是用扁平的石块捶打出来的,所以里面含有不少石头。
但是,未受损那侧的门牙和犬齿几乎没有磨损。我翻转那个头骨,去查看臼齿上的磨损,浑身顿时升起一股寒意。
我感觉特别寒冷,尽管火炉在我的背后烘烤。就像我此前在迷失、无火的黑暗中,独自在山上拿着死人的头骨那样寒冷。因为,落日从我的白银婚戒上反射出了光亮——也从我那位已故同伴口中镶嵌的银牙上反射出了光亮。
我坐着凝视了片刻,然后把那个头骨翻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了桌上,就好像它是由玻璃做成的一样。
“我的天哪,”我说,忘了所有的疲惫,“我的天哪,”我对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和那张咧着微笑的倾斜嘴巴说,“你过去是谁啊?”
* * *
“你觉得他会是谁?”詹米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个头骨。我们只有少许时间,邓肯去了厕所,伊恩去喂猪了。但是我难以等待——我必须立即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我完全不知道。当然,我知道他曾经肯定是个……像我这样的人。”我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詹米看了看我,然后皱起了眉头。
“你不会感冒了吧,外乡人?”
“没有。”我无力地抬头朝他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抖。”他从门边的挂钩上取来我的披巾,把它搭在我的身上,然后把他温暖的双手留在了我的肩膀上。
“它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是吗?”他低声问道,“意味着附近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地方。”
还有一个石圈,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之前也想到过这点,而且这个想法让我又颤抖了一次。詹米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头骨,然后从衣袖里拿出手帕,轻轻地盖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睛。
“吃完晚饭我去把它埋了。”他说。
“噢,晚饭。”我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试着让零散的思绪集中到做饭上面,“对,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鸡蛋。很快的。”
“不用麻烦了,外乡人。”詹米看着壁炉上的那个锅,“我们可以吃这些。”
我这次的颤抖纯粹是因为挑剔。“呸。”我说。詹米朝我咧嘴笑了起来。
“大麦粥挺好吃的啊,是吧?”
“好吃才怪,”我回答道,同时厌恶地看着锅里的东西,“这东西闻起来就像发酵的麦麸。”那锅冰冷、漂浮着谷的汤是用潮湿的粮食熬出来的,而且没有煮熟就被放在那里了,所以现在散发出了一丝发酵的气味。
“说到这里,这袋大麦需要铺开晾干,不然会发霉的——不过前提是它们还没有发霉。”我说,用脚趾戳了戳那袋敞开的潮湿大麦。
詹米看着那锅恶心的汤,皱眉思考着。“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说,然后清醒过来,“噢,是的,我去把它们铺开。”他把那袋大麦的顶部拧起来,然后扛到了肩膀上。在往门口走去的路上,他停下来看着那个用手帕盖着的头骨。
“你说你觉得他不是基督教徒,”他说,然后好奇地看了看我,“为什么呢,外乡人?”
我犹豫了,但是现在没时间告诉他我做的梦——如果是因为那个梦的话。我能够听到邓肯和伊恩说话的声音,他们正朝房子走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耸肩说。
“噢,好吧,”他说,“那就当他不是基督教徒了。”
(1)此处采用的是屠岸的译文。
(2)此处采用的是穆旦(查良铮)的译文。
(3)圣艾尔摩之火(St. Elmo’s Fire),航海中常被海员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船只桅杆顶端等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