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在海上 Chapter 09 我要出海了(第7/8页)
詹米曾说,也许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他,他不会问我,也不会强迫我说。但当我告诉他时,他希望不是谎言。现在我们之间除了尊重外一无所有,而尊重意味着可以有秘密,我想——但不许有谎言。
我举杯痛饮,浓烈的酒香涌向我的脑袋,脸颊变得温热而绯红。詹米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留下杰拉德一个人说着关于船上饼干和蜡烛的独白。詹米用脚轻推了我一下,而后我也用脚推了一下他,就这样我俩又进行了一次无声的对白。
“嗯,明早我来办,”詹米回答了杰拉德的一个提议,“但现在,叔叔,我觉得应该休息了。今天真是太漫长了。”詹米推开自己的椅子,站起来,向我伸出一只手臂。
“克莱尔,你和我一起回去休息吧?”
我站了起来,酒精冲向四肢,我感到全身都很温暖,还有点眩晕。我们的目光默契地交会在一起。如今我们之间已不仅仅是尊重,不仅仅有尊重彼此保留秘密的自由。
一大早,詹米和威洛比先生就跟着杰拉德去处理余下的事务了。我还有一件自己的事要做——一件我更想独自去做的事。二十年前,在巴黎,我曾有两个特别牵挂的人。雷蒙师傅走了,死了或消失了。另外一个人活着的可能性虽然也很小,但我还是要去找找,在我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欧洲之前。我登上了杰拉德的马车,告诉车夫去天使医院,与此同时,我的心怦怦乱跳。
坟墓在一片小公墓内,那片公墓专为修女院而建,位于附近某大教堂的扶壁之下。尽管天空阴云密布,塞纳河吹来的风阴冷潮湿,但墓园周围苍白的石灰石墙壁不仅挡住了外面的风,还将一道道柔和的光束反射进来,洒向院内。无论灌木还是花丛,冬日里都毫无生机,但白杨树和落叶松的枯枝却给天空布上了精美的花饰,地上深绿色的苔藓毫不在意这冬日的严寒,肆无忌惮地在石子间蔓延。
那块小石碑由质地较软的白色大理石制成。石碑上方刻着一对张开的小天使的翅膀,翅膀下方庇护着石碑上剩余唯一的装饰,那里写着“费丝”。
我站在那儿,低头看着那块石碑,直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带来了一束花,一束粉红色郁金香——十二月的巴黎找到这样的花并不容易,但在杰拉德的一间温室里有培育。我跪下来,把花放在石头上,用一只手指抚摸那柔软的花瓣,仿佛它就是婴儿的脸颊。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赫德嘉嬷嬷来到我的身后,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上帝总是做出在他看来最好的安排,”她柔声说,“但他从来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我深呼了一口气,用斗篷的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发现赫德嘉嬷嬷注视着我,眼里满是怜爱和关心。
“我早就发现了,”她慢吞吞地说,“当母亲想到自己的孩子时,时间从来不曾存在过。孩子长多大并没有什么影响——母亲一眨眼,便能看到孩子刚出生时的模样,看到他学习走路时的模样,不论这孩子几岁——也不管什么时候,哪怕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做了父母。”
“特别是当他们睡着时,”我又低下头看着那块白色的小石头说,“那时你总能看到她小小的脸庞。”
“嗯。”嬷嬷欣慰地点点头,“我猜你肯定又生了几个孩子,你的样子看起来就有点像。”
“又生了一个。”我瞥了她一眼,“关于母亲和孩子,您怎么了解这么多呢?”
赫德嘉嬷嬷稀疏的头发几乎都变成了银白色,一对大眉脊下,明亮乌黑的小眼睛精明地眨了眨。“老人们通常睡眠很少,”她有些不赞同地耸了耸肩,“有时候,我在医院值夜班,病人们会和我聊天。”
赫德嘉嬷嬷的个头因为年岁的增加而缩小了些,宽阔的肩膀也有点向前倾,黑色哔叽长袍下,她的身体瘦得像个铁丝衣架。即便如此,赫德嘉嬷嬷仍然比我高,也比大多数修女都高。她更像个穿黑袍的稻草人了,但和从前一样仪表端庄,给人以深刻印象。赫德嘉嬷嬷手里握着一根拐杖,但走路时仍昂首挺胸,大步流星,步伐坚定而目光如炬,拐杖更多的是用来指挥那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和下属的,很少拄着。
我擤了一下鼻子,我俩转身沿着小路往修道院走去。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我看到其他的小石块也零星散布在大石碑之间。
“那些都是小孩吗?”我有点惊讶地问。
“修女们的孩子。”她淡淡地说。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赫德嘉嬷嬷,她只是耸了耸肩,优雅而无奈,神态也一如既往。
“偶尔有。”她说。往前走了几步后,赫德嘉嬷嬷继续说:“当然,并不经常有。”她拿起拐杖沿着墓园比画了一圈,“这块地方是为修女们、天使医院的少数赞助人和那些他们所爱之人留的。”
“他们是指修女还是赞助人?”
“修女——喂,懒汉!”
她看见一个勤杂工正懒洋洋地靠在教堂墙壁上抽烟,突然停下了脚步。赫德嘉嬷嬷操着一口她少女时期就一直讲的优雅的宫廷法语,严厉地训斥着勤杂工。我站在她身后,环视着这个小墓园。
修女们,以及她们所爱之人。
挨着墓园墙壁的坟地上有一排小石碑,每个石碑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布顿。每个名字下面都有一个罗马数字,从一到十五。它们都是赫德嘉嬷嬷心爱的宠物狗。我瞅了瞅她现在的小伙伴,它是第十六只叫作“布顿”的狗了。这只狗是炭黑色的,身上的毛像波斯羔羊一样卷曲。它笔直地坐在地上,圆圆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偷懒的勤杂工,默默响应着赫德嘉嬷嬷对懒汉的训斥。
赫德嘉嬷嬷转身回来后,暴怒的表情立刻转变成微笑,那水怪般的凶相也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
“我真高兴你能再一次来到这里,亲爱的,”她说,“进来吧,我去找点你旅途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赫德嘉嬷嬷把拐杖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抓住我的前臂做支撑,她的手瘦削而温暖,皮肤像纸一样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不是我扶着她,而是她在支撑着我。
我们转入了通往医院大门的紫杉小道,这时,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我希望您不会认为我无礼,嬷嬷,”我的话音中有些迟疑,“但我还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八十三啦。”赫德嘉嬷嬷立刻答道。她咧嘴笑了笑,露出像马一样微长发黄的牙齿。“人人都想知道。”她得意地说,然后扭头往小墓园的方向看了看,做了个非常不屑的法式耸肩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