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第22/30页)

那双眼睛与我对视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是马尔科姆先生的……女人?”

“我想是吧。”我小心地回答说。这显然不是给我送早餐的女佣,既是男性,又如此年轻,所以也不太可能是此地的其他雇工。不过那眉眼里隐约有几分熟悉,虽然我肯定没见过他。我把床单拉高了点护在胸前:“那你是谁?”

这个问题让他思量了半晌,最后终于同样小心地答道:“我是伊恩·默里。”

“伊恩·默里?”我惊跳起来,慌忙扯住床单,“快进来,”我命令道,“如果你确实是我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不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为什么会上这儿来?”他听了很是惊慌,仿佛在考虑要不要撤离。

“不许动!”我喊了一声,一条腿伸出被子想制止他。见到我裸露的下肢,他瞪大了那棕色的大眼睛,一动都没敢动。“进来。”我说。

我很慢地把腿缩回被子底下,他也跟着一样慢地走进了房间。

他细高个儿的身材像只初出茅庐的鹳鹤,六英尺多的身板上稀疏地挂着约莫只有九英石的体重。一旦知道他的身份便太容易看出他与他父亲的相似之处了。不过他的肤色随的是母亲,此刻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裸体女人的床边,那苍白的脸庞上泛起了无以复加的潮红。

“我……呃……我要找我的……找马尔科姆先生,我是说。”他死盯住脚下的地板,咕哝着说。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詹米舅舅,那他不在这儿。”我答道。

“不在。我想他是不在。”他似乎想不出再说什么好,只是继续死盯着地板,一只脚别扭地弯折着,仿佛随时要把它高高地举起,就如同他酷似的那只涉水的鹳鹤一般。

“你知不知道他去……”他抬起眼睛开口问道,但刚瞥见我便立刻又羞红了脸,垂下眼帘,没有了声音。

“他在找你,”我说,“和你父亲一起,”我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刚走不到半小时。”

他的脑袋从细瘦的脖子上骤然昂起,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父亲?”他倒吸了一口气,“我父亲来过这儿?你认识他?”

“那是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认识伊恩有好多年了。”

他虽说是詹米的外甥,却远没有詹米深藏不露的能耐。他的所有心思全写在脸上,我能循着那变化的表情揣摩出他的心迹。起先是得知父亲在爱丁堡的真实的震惊,接着是意识到父亲与一个貌似从事某种职业的女人熟识多年的恐惧,直到最后是当小伙子顿时对父亲的品格开始重新估价时油然而起的那种全身心的激愤。

“呃——”我略带惊慌地说,“那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你父亲和我——其实是你舅舅和我,我是说——”我努力设法向他解释,试图避免把事情复杂化,而他已经径直转向门口。

“等一下,”听到我试图挽留,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的一双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耳朵像小翅膀一样有点儿招风,在晨光下投射着柔嫩的粉红。“你多大了?”我问。

他转过身望着我,一脸苦恼的样子。“我再过三个礼拜就十五岁了,”红晕又一次爬上他的脸颊,“甭担心,我足够大了,我都知道——我是说,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生涩地一点头,显然是想儒雅地朝我鞠躬致意。

“请别见怪,夫人。如果詹米舅舅——我是说,我——”他搜肠刮肚没能找到合适的字眼,最后脱口而出,“很高兴认识您,夫人!”话音刚落,他已转身冲出房门,门应声合上,砸得门框嘎嘎作响。

我倒在枕头上,不知道应当觉得好笑,还是应当担惊受怕。我揣度着伊恩父子相遇时彼此会说些什么,如此想着,我又开始好奇小伊恩怎么会来到这里寻找詹米。他明显很清楚这是他舅舅可能出没的地方,然而,从他胆怯的姿态里能看出他以前从没来过青楼。

他是从印刷店的乔迪那儿获取的信息吗?好像不太可能。可是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从哪儿得知他舅舅与此地的联系呢?最大的可能性只能是詹米本人。

而如果是这样,我继续推理着,詹米应该早知道他外甥在爱丁堡了,那他又为何要假装没见过他呢?伊恩是詹米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交老友,如果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对姐夫撒谎,那这件事一定非常严重。

我的苦思冥想还没有任何结果,又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请进。”我抚平了床被,期待着早餐托盘的到来。

门打开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五英尺左右的高度,指望着女仆的脑袋会在那里出现。上一次开门时,为迎合小伊恩的高度我把视线抬高了一尺。这一次,我却不得不放低我的目光。

“见鬼,你在这儿干吗?”当威洛比先生袖珍的身影爬着进小屋,我连忙质问道,一边坐起身,匆匆将双脚藏于身下,把床单连同被子一起盖过了肩头。

作为回答,威洛比先生爬到我床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咚的一声把脑袋重重地敲在地板上。随后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再次重复了这个动作,那恐怖的声响如同西瓜被斧子劈开了一样。

“住手!”我大叫起来,阻止了他第三次重复此举。

“一千个道歉。”他撑起身子蹲在那儿解释道,一边眨巴着两眼看着我。他醉得很厉害,磕过地板的额头上一块深红色的印记令他的模样更显糟糕。我相信他并不打算把头往地上撞一千次,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分明是宿醉未消的他,能够做到一次已经不容易了。

“没有问题,”我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往后退去,“没什么可道歉的。”

“有,道歉,”他继续坚持,“蔡米告诉是夫人。夫人是最尊贵的大夫人,不是臭婊子。”

“非常感谢,”我连忙回应,“蔡米?你是说詹米?詹米·弗雷泽?”

威洛比先生点点头,明显发现那头有点儿磕坏了,于是用双手抱住脑袋,闭上了双眼,那双眼立即在他脸上的褶皱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蔡米,”他肯定地说,依然闭着眼睛,“蔡米说要道歉,最尊贵的大夫人。倚天宙最谦卑的仆人。”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双手依然抱着脑袋。“倚天宙。”他重复道,睁开眼敲起了自己的胸膛,表示那是他的名字,以防我会把他与周遭任何其他谦卑的仆人给搞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