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第12/26页)
伊恩嘲讽地一笑:“哦,是啊!允许他跟你一块儿被绞死或者被遣送,是吧?”
詹米抬起头,目光越过手里的杯子,脸上又涌起一股怒气。“你知道我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说,“看在基督的分上,伊恩,我对这孩子就像是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这点你是知道的!”
伊恩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从沙发背后就可以听见。“哦,我很清楚,”他严正地看着詹米的脸,“可他不是你的儿子,对吗?他是我的。”
詹米长久地回望着他,然后伸手把茶杯轻轻地放回到桌上。“唉,”他安静地说,“他是你的。”
伊恩站了一会儿,喘着气,然后用手满不在乎擦了擦额头,把浓密的黑发捋到脑后。
“那就好。”他说完做了一两次深呼吸,转向儿子。
“来吧,”他说,“我在哈利迪旅店订了房间。”
小伊恩瘦骨嶙峋的手指在我手上绷紧了。他的喉头动了动,却没有起身。
“不了,爸,”他有点颤抖地说,努力眨着眼睛忍住眼泪,“我不跟您去了。”
伊恩的脸色变得很白,突出的颧骨上两块深色的红晕像是两颊同时被扇了耳光一般。
“是吗?”他说。
小伊恩点点头,吞下口水:“我——我明早跟您走,爸,跟您回家。不过今天我不去了。”
伊恩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最后,他垂下双肩,所有的张力从他的体内倾泻一空。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道,“那好。好的。”
他再也没有说一个字便转身走了出去,非常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合上。我听得见他走下楼梯时木腿敲击着每一级台阶的尴尬声响,之后是布鲁诺的告别声,最后,大门砰然合拢。于是,房间里除了炉火在我背后咝咝地燃烧,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小伙子的肩膀在我手掌之下颤动,他无声无息地哭泣着,把我的手指攥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詹米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他身旁,脸上却满是忧心忡忡的无助感。“伊恩,哦,小伊恩,”他说,“天啊,小伙子,你不该那么做的。”
“我必须那么做。”伊恩喘着大气又猛抽了一下鼻子,我意识到他先前一直屏着呼吸。他转过焦黑的脸看着他舅舅,红肿的五官气愤地扭曲在一起。“我不是想伤害我爸,”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詹米若有所思地轻拍着他的膝盖。“我知道,孩子,”他回答说,“可你对他说的话——”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的,我必须告诉你,詹米舅舅!”
詹米抬起眼睛,此时他外甥的口气让他突然警醒过来。“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那个人。那个留着辫子的人。”
“他怎么了?”
小伊恩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我觉得我把他给杀了。”他小声地说。
震惊的詹米抬头看了看我,又看看小伊恩。“怎么杀的?”他问。
“嗯……我没全说实话,”伊恩颤颤巍巍地说,眼眶里还含着的泪水被他一扫而尽,“我走进印刷店时——用您给我的钥匙打开门——那人已经在里边了。”
那水手先进了店里最后面的那间小屋,里边堆着最新完工的印刷件,还有新买的黑墨、清洁印刷机用的擦油纸,以及用来将旧铅字熔化了再次打造的一顶小熔炉。
“他抽出一些堆放着的小册子,把它们塞进外衣口袋,”伊恩抽咽着说,“我看到他就立刻大喊着叫他把东西还回去,他一转身,把一支手枪对准了我。”
手枪走了火,把小伊恩吓坏了,但混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水手没有气馁,冲向小伙子,继而举起手枪一阵狂敲乱打。
“我没有时间逃跑,也没有时间好好想想,”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一边叙述着一边把十指交缠在膝盖上,“我就抓起离我最近的那件东西朝他扔了过去。”
离他最近的那件东西是个注铅勺,一个长柄的铜质大勺,用来将熔炉里的铅液浇注到铅字模具里。熔炉里的火还点着,虽然静置了很久,而且炉子的铅液也不多,但仍有几滴滚烫的热铅从勺子里飞到了水手脸上。
“我的天,他尖叫得好可怕!”一股强烈的震颤闪过小伊恩瘦削的身体,我连忙绕过沙发的一侧坐到他身边,握起他的双手。
水手抓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熔炉被震翻了,火热的煤球滚了一地。
“大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男孩说,“我试图把火扑灭,可那些新纸刚一烧着,呼的一下子,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那么一闪,整个屋子就像全都点着了一样。”
“是装黑墨的大桶吧,我想,”詹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墨粉是溶解在酒精里的。”
一叠叠燃烧的纸张倾倒下来,横亘在小伊恩与后门之间,像一堵火焰的高墙,喷着滚滚的黑烟,随时向他倒塌而来。那瞎了眼的水手像个女妖一般厉声尖叫着,从小伙子和后门之间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前店堂安全的地方。
“我——我不敢去碰他,不敢把他推开。”他说着又浑身哆嗦起来。
于是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开始向楼上逃去,继而却发现从后屋升起的火焰其实已顺着楼梯所形成的烟囱迅速地充满了楼上的房间,浓烟蔽目,而他生生地被困其中。
“你没想到从活板门爬到屋顶上去吗?”詹米问。
小伊恩愁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有那个门。”
“为什么会有那个门?”我好奇地问。
詹米冲我闪电似的笑了笑:“以防万一。哪只狐狸会在藏身的洞穴里只开一个出口?不过我得承认,搞那个门的时候我想的可不是万一起火。”他摇摇头,回到正题。
“但你觉得那人没有逃出大火吗?”他问。
“我想不出他怎么逃得出去,”小伊恩一边回答一边又吸起鼻子来,“如果他死了,就是我杀的。我没法儿告诉我爸我是个杀——杀——”他又哭了起来,那个词哽在喉咙口。
“你不是个杀人犯,伊恩。”詹米坚决地说道,拍了拍外甥颤抖的肩膀,“别哭了,没事儿的——你没做错,孩子。你没有做错,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