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第20/26页)

“瞧,”她说,“就是六个大男人吹着喇叭从这屋里横穿过去,她都注意不到。”

我几乎可以肯定坎贝尔小姐的问题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但我还是给她做了个完整的全身检查——至少,在无须为这瘫软而笨拙的病人宽衣的情况下,算足够完整了。

“不过最糟糕的是她发完愣以后。”我跪在地上检查坎贝尔小姐的足底反射,考登小姐蹲下来告诉我说。那双脱去鞋袜的脚闻起来有点湿腐的味道。

我用指甲依次在她两个脚底重重地滑过,观察她是否有巴宾斯基反射,用以诊断脑部病变。她没有。她的脚趾受到刺激后很正常地屈曲了起来。

“之后会怎样?牧师说她会尖叫?”我站了起来,“你能给我一支点燃的蜡烛吗?”

“哦,没错,尖叫,”考登小姐连忙就着炉火点亮了一支长蜡烛,“她叫得可吓人呢,一直不停地叫到累垮了为止。然后她就会睡下——一直睡啊睡——睡到一觉醒来便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醒来就什么都好了?”我一边问,一边在离病人眼前几寸远的地方慢慢地来回晃动烛火。火焰靠近时,她的瞳孔会自动收缩,而虹膜则一动不动,无视火焰的运行。我感到手痒痒的,好想握住眼底镜结实的手柄,仔细看一看她的视网膜,无奈却没有如此的好运。

“嗯,也不是都好了。”考登小姐慢条斯理地说。我面向病人转身看着她,她耸耸肩,亚麻衣衫之下,她厚实的肩膀显得很有力。

“她脑瓜子傻傻的,小可怜,”她就事论事地说,“快二十年了,一直这个样儿。”

“你不会一直照顾了她这么久了吧?”

“哦,没有。坎贝尔先生从前住本泰兰的时候找了个女人照顾她,可她不年轻了,没想要离开家。所以啰,当牧师决定接受传教士协会的工作,带他妹妹一起去西印度群岛时——他便贴出广告为妹妹找一个愿意旅行、强壮又本分的女人做贴身使女……这么着,我就来啦。”考登小姐冲我一笑,似在炫耀她的美德,露出了中间有缝的门牙。

“西印度群岛?他准备带坎贝尔小姐坐船去那儿?”我不无震惊。就我对航海旅行的条件的了解,我明白如此的航程对一个健康的女人来说都是相当的考验,何况这个女人——不过转念一想,考虑到各方面因素,玛格丽特·坎贝尔兴许比一个正常的女子更能经受如此的考验——至少在她的恍惚状态之下。

“他觉得气候的改变也许对她有好处,”考登小姐解释说,“带她离开苏格兰和所有那些可怕的回忆。要我说吧,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什么可怕的回忆?”我问。从考登小姐眼里的光芒我看得出她很想告诉我。这时候我已做完了检查,结论是,除了缺乏运动和不良的饮食,坎贝尔小姐在生理上几乎没有问题。不过她的经历说不定能为治疗找到头绪。

“唉,”她开始讲起故事来,一边怯怯地移向桌边,桌上的托盘里摆着一瓶酒和几个杯子,“那也是蒂莉·罗森跟我讲的,她就是以前一直照顾坎贝尔小姐的人。不过她跟我发誓那都是真的,她可是个虔诚的女人。您要不要来点儿甘露酒,夫人?牧师慷慨地准备了招待您的。”

屋里唯一的座椅被坎贝尔小姐占了,我和考登小姐于是不太雅观地坐到床上,肩并肩地面对着眼前那静默的身影,嘬着黑莓甘露酒,她给我讲起玛格丽特·坎贝尔的故事。

玛格丽特·坎贝尔出生在本泰兰,离爱丁堡不到五里路的福斯湾对岸。一七四五年,查尔斯·斯图亚特开进爱丁堡准备重新夺取他父亲的王位的那年,她十七岁。

“她父亲是保皇党的,当然,而她哥哥在政府军团当兵,正行军北上去平定邪恶的叛党。”考登小姐抿了一小口酒,慢慢地品味着,“可玛格丽特小姐却不同,她追随的可是美王子,还有他的高地战士们。”

尤其是其中的一位高地战士,虽然考登小姐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他一定是一个好小伙儿,因为玛格丽特小姐偷跑着离开家去与他相会,并带给了他所有她从父亲与朋友们的交谈中,从哥哥的家信中搜集到的林林总总的情报。

随之而来的是福尔柯克,一场代价昂贵的胜利,以及之后的撤退。谣传王子的军队逃离到了北方,所有人都深信他们的逃亡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谣言之下,绝望的玛格丽特小姐在深夜里离家出走,顶着早春三月的寒冷,只身去寻找她的爱人。

接下来的故事有点儿模糊——不知是她找到了她的男人却被拒之门外呢,还是她没能及时找到他,从而不得已地从卡洛登沼地打了回票——不管怎样,她开始往回赶路,就在战役的第二天,她落入了一拨英国兵手里。

“太可怕了,他们对她干出的事情,”考登小姐说着压低了嗓音,似乎坐在椅子上的身影能听见她的话,“可怕啊!”那伙追击卡洛登逃亡者的英军,被猎杀的欲望蒙住了眼睛,竟没有停下来询问她的姓名和家族的党派,他们仅从她的口音推断她是苏格兰人,而这一点就足够了。

事后她被不顾死活地扔在一条冰冻的水沟里,碰巧附近有一家焊锅匠人为躲避英军正藏身于荆棘丛中,才这把她给救了。

“我忍不住总想,要是她没得救该多好,虽然作为基督徒这么说太不厚道,”考登小姐小声说,“否则的话,这可怜的小羊羔儿早已撇开凡尘,快乐地去见上帝了。可现在——”她粗笨地指了指那安静的人儿,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玛格丽特活了下来,却成了哑巴。恢复了一些之后,尽管不会说话,她开始跟随焊锅匠一行向南迁徙,躲过了卡洛登之后遍及高地的大洗劫。有一天,焊锅匠们在一家小酒馆的院子里唱歌卖艺,举着铁罐收取铜钱的她终于遇到了她的哥哥,后者正随坎贝尔军团回爱丁堡营地,恰巧停在此地歇息。

“他俩相互都认出了对方,重逢的惊喜让她找回了失去的声音,可怜的人儿却没有找回失去的心智。他自然带她回到了家中,可她却永远像是沉浸在过去的时光里——早在她遇见那个高地人之前。后来她父亲得流行感冒死了,蒂莉·罗森说,她母亲看不下去她那可怜的样子,也死了。不过没准她也是得的流行感冒,那年这病闹得挺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