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尔(第7/8页)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大号的傻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三十度,真的,没有一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正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能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是它被冻住了,根本无法逃跑。我也没法让自己冲着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牲开枪,尤其是在它已经无法逃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呀,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鹿皮和鹿角都留在了冰面上,然后就像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去了。
“我真觉得很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帮它织件毛衣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了。结果她们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她们居然给鹿织了一件橙黄色的羊毛外套,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都穿着橙色的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录像机店的墙上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也跟着微笑,露出艺人大师般的满足笑容。他们在一栋附带宽敞木头平台的砖石结构建筑前停下来,门廊上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
“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作汽油费吗?”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一分钱都不用付我。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老人抓抓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奖活动,慈善捐款用的。现在,年轻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橡树枝。“上去的时候要小心点,路上挺滑的。我坐这里可以看见你家房门,就在那边上,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就冲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就开车离开。”
温迪跑车的发动机一直在空转,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子侧面,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公寓门摇摆了一下就打开了。影子竖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影子一想到有人居然给车子取名字,忍不住又笑了——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闻起来有一种人已离开去别处生活、但他们吃过的食物和梦想依然留存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二十一摄氏度,然后走进小厨房,检查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也毫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里漂着一个陈旧的烟头,纸已经变成棕色。影子把烟头冲掉。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表,穿着衣服爬上床,根本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在长途巴士上睡了那么久,再加上饥饿、寒冷、新床,还有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睡着。
在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自己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情。他可以重新开始锻炼身体,还可以继续练习硬币戏法,直到手法纯熟为止(练习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细语,但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千万不要练习那一个,不要练习可怜死去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一个,他死于泄露秘密、寒冷、被人遗忘和不再被人需要。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那一个)。
不过,他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
他想起自己刚到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只是个梦。他还想起了卓娅⋯⋯见鬼,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那个属于午夜的妹妹?
然后,他想到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的后院里。
她站在寒冷中,她再也感觉不到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摩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得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姐夫和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泪水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他想到星期三。刚刚想到他,又有一扇窗被打开,他从六号旅馆的房间角落里向外凝视。昏暗的房间里,有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就像偷窥狂,立刻将思绪从转开,转回到自己身上。他可以想象巨大的黑色翅膀重重地拍打着,穿越黑夜向他飞来。他可以看到在他身下延展开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刮来的风,将寒冷的呼吸吹到地面上,将所有的液体都冻结成冰,用比尸体冰冷几百倍的冰冷手指四处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