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校产出售(第5/7页)

带着这样的想法,全校人等在午饭后回到“独厅”,考虑学院的财政问题。财务总管布斯比理所当然是主要发言人。晴天午后的“独厅”里很热,财务总管的语调四平八稳,胡须上整齐洁白的牙齿闪着光(他的牙齿出奇地好),更让人昏昏欲睡。学院里的研究员从来就觉得有关钱的问题很难理解: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变成学院研究员这类人了。他们得知:情况很糟,其实是糟透了。有些最年轻、最没有经验的研究员甚至想的不再是该盖新墙还是要涨工资,而是怀疑学院还能不能办下去。正如财务总管异常真诚地说,这确实是极其艰难的时世。资深的研究员经常听到几十个前任的财务总管说过同样的话,所以波澜不惊。我从来没有暗示过布莱克顿学院的财务总管在歪曲事实。一个永远致力于学术进步的大型机构,若要说得一清二楚,则其事务很难说是令人满意的。财务总管的陈述完美无缺,每个句子的晓畅明确都堪称典范:如果听众感觉其演说的要旨难以捉摸,那应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他提议的一些节省开支和再投资的小建议全票通过,学院在一片苦修的情绪中休会喝下午茶。斯塔多克给珍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了。

直到六点钟,之前各事项引起的想法和感受才一起聚焦到出售布莱克顿森林的问题上来。这个提议并不叫“出售布莱克顿森林”,财务总管称之为“出售平面图上粉红色的区域,经院长允许,我将把平面图传下去供阅览”。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这意味着要丢掉一部分森林。实际上,国研院计划兴建的场地还给学院在森林南侧较远的半边留了约六英尺宽的窄窄一条森林边缘,但这也骗不了人,研究员们可以自己看平面图,平面图是小比例尺的,也许不算非常精确——只能给人一个大概的观感。回答问题时,财务总管承认,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那口古井也在国研院征地的范围之内。学院的成员保证仍然有资格进入森林,古井和井边道路将由国研院妥善保护,即使全世界的考古学家都来考察也没问题。财务总管自己没有提建议,只不过是提出了国研院愿意付的那个天文数字。在那之后,会议气氛就活跃了。卖掉森林的种种好处如瓜熟蒂落般自然地提了出来:修围墙的问题解决了,保护古代遗迹的问题解决了,财政困难的问题解决了,初级研究员涨薪水的问题看来也解决了。再听下去,国研院认为艾奇斯托只有这一块合适的地点;万一不把森林卖出去,整个方案就会流产,国研院肯定会搬去剑桥。财务总管在追问之下甚至不得不透露:他得知一个剑桥的学院迫不及待地要卖地给国研院。

在座的少数几位几乎把布莱克顿森林视为身家性命的铁杆“老顽固”一时乱了方寸。他们一开口,就在一片谈笑风生中唱起了反调。他们中了计,似乎急于给森林围上带刺铁丝网。最后老朱厄尔站了起来,他双目失明,颤颤巍巍,几乎老泪纵横,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人们都转过头去看着他,有些人心怀仰慕,人们看见他轮廓鲜明、略显孩子气的面孔,长厅里此时更暮气沉沉,他的白发在黑暗中愈加耀眼。但只有那些坐在他身边的人才能听见他说的话。此时费文思通勋爵一跃而起,抱臂而立,双目直盯着老人家,声音洪亮清楚地说:“如果卡农·朱厄尔不想让我们听见他的意见,那他最好还是免开尊口。”

在第一次大战前敬老成风的时代,朱厄尔就已经进入暮年。他对今日的世界从来就颇不适应。他当时站着,猛伸着头,人们以为他要应战了。可是他突然无助地摊开双手,缩了回去,不胜疲惫地坐下来。

此提案获得通过。

◆〇◆

那天上午离开公寓后,珍也去了艾奇斯托,还买了顶帽子。她之前对那种为了求刺激和获取安慰而买帽子的女人曾颇为轻蔑,认为这就和男人买醉一样。此刻,她倒没有想到自己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她喜欢穿着庄重,而色彩应当即便用庄重的艺术观点来看也无可挑剔,衣着要让人一看即知,她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打扮俗艳的女郎。因为有此偏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会喜爱服饰。所以,她一出“斯派罗”服装店就撞见丁波太太,未免略感不悦。丁波太太说:“喂,亲爱的!你买了顶帽子?来我家吃午饭并试试帽子吧,塞西尔的车就在拐角。”

塞西尔·丁波是诺森伯兰学院的研究员,珍毕业那一年,丁波曾经是她的导师,丁波太太(人们常喊她丁波大妈)仿佛是她那个年纪的所有女生的干妈。大学老师的太太中,能喜欢丈夫的女学生的可不多。但是丁波太太似乎对丈夫的男女学生都同样喜爱,他俩在河对岸的住宅,整个学期里学生来往喧嚷。她对珍特别喜爱,幽默、平和但没有子女的妇人,对那些可爱又可笑的姑娘们,常心怀爱怜。这一年多来,珍都淡忘了丁波夫妇,她感到歉疚,就接受了邀请去吃午餐。

他们开车过桥,到了布莱克顿北边,然后沿着温德河岸南行,经过座座农舍,转向左边,一路东行,到了诺曼教堂,然后一路直开,一边是杨树林,一边是布莱克顿森林的围墙,最后终于到了丁波家的前门。

“这可真美啊。”珍下车后发自内心地说。丁波家的花园是出了名的。

“过些日子你再来瞪大眼睛瞧吧。”丁波博士说。

“你是什么意思?”珍问。

“你还没告诉她吗?”丁波博士对妻子说。

“这件事我自己还没勇气应付呢,”丁波太太说,“何况,这可怜的小心肝,她的丈夫就是坏蛋中的一员,我想她肯定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珍说。

“亲爱的,你自己的学院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他们不肯再续签房屋租约了。”

“哦,丁波太太!”珍惊呼道,“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属于布莱克顿学院的产业。”

“看吧!”丁波太太说,“世界上有一半的人不知道另一半的人如何过活。我一直还以为你会竭尽所能地说服斯塔多克先生来搭救我们,可实际上……”

“马克从不和我说学院的事情。”

“好丈夫都不和妻子说,”丁波博士说,“即便说,也只说别人的学院。所以玛格丽特对布莱克顿学院了如指掌,但对诺森伯兰学院一无所知。你们不进来吃午餐吗?”

丁波博士猜测布莱克顿要把森林和河这边的一切产业都卖掉。二十五年前他初来此地居住时就深感这片地方是人间乐土,现在更是如此。他对这个问题感想太多,所以不想在一位布莱克顿人的妻子面前谈起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