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被征服的城市(第6/8页)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马克虽然在那个残酷无情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却很少直面真正的愤怒。他所接触的是层出不穷的阴谋,搞阴谋的方式也是斥责、嘲笑和口蜜腹剑。可丁波这个长辈的面容和双眼却让马克无法呼吸,勇气尽失。在伯百利,当研究院的行动在外面激起反抗时,他们常戏称这些反抗为“哭天抹泪”或者“大惊小怪”。马克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面对面的时候,所谓“哭天抹泪”或者“大惊小怪”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我对此一无所知,”马克吼着,“真该死,我才是受害者啊。你说话的样子,搞得大家都会以为是你的妻子遭到了虐待。”

“我的妻子也有可能遭到虐待,有这个可能。可能是英格兰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她是个女人,一个公民,和她是谁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我要查个翻天覆地。我要搞死那个折磨珍的混蛋贱女人,就算要搞垮整个国研院也无所谓。”

丁波一言不发。马克知道丁波看出来他在说大话。可是马克不能不说,要是他不怒吼,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件事我不会忍气吞声,”他咆哮道,“我要从国研院辞职。”

“你是说真的吗?”丁波突然投来锐利的一瞥。马克此时头脑一片混乱,虚荣心受伤,各种担忧、恐惧和羞耻也扰攘不定。丁波的这一瞥又让他感觉是满含责难,让他难以忍受。其实,这一瞥倒是丁波又生出了希望:真正的慈悲心总是不放弃希望的。但是也不失警惕;在希望和警惕之间,丁波再次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马克说,脸上本能地现出雄赳赳的、深受伤害的表情,以前在校长办公室里,他这一套把戏玩得炉火纯青。

丁波是个诚实的人。“是的”,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我不太相信你。”

马克耸耸肩,转过身去。

“斯塔多克,”丁波说,“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干蠢事,戴高帽子了。也许没过几分钟我们俩都会死于非命。可能有人跟踪你来到学院。我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想在咽气的时候还满嘴客气奉迎。我确实不信任你。为什么要信任你呢?你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人的帮凶(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你今天下午来找我,可能就是个陷阱。”

“你就把我看成这种货色吗?”马克说。

“别说废话了!”丁波说,“别再装腔作势,逢场作戏了,消停一分钟吧。你算是什么人,也敢说这种话?在此之前,国研院所招降的人可比你我都好。史垂克曾是个好人。费罗斯特拉多甚至是个伟大的天才。即便是阿尔卡山——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的头是何许人也——开始也不过是个杀人犯而已:那也比他现在的处境强多了。你算什么人,就能例外?”

马克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丁波对国研院有多了解之后,对形势的总判断就突然混乱了。他脑中毫无头绪。

“不过,虽然我知道这些,知道你可能不过是个诱饵,后面就是陷阱,我还是想冒险试试。我的赌注很大,与之相比,你我的生命都不值一提。如果你真的希望离开国研院,我会帮助你。”丁波继续说道。

一瞬间仿佛天堂大门敞开了,可是,在一念之间,马克的谨小慎微和见风使舵的痼习又固态重萌,这条小缝又闭紧了。

“我——我要仔细想想。”他喃喃说道。

“没有时间了,”丁波说,“也没什么可想的。我为你敞开了一条重新回到人类大家庭中的道路。可是你必须马上就来。”

“这个问题会影响到我今后的整个前途。”

“居然还说你的前途!”丁波说,“这是生死攸关的,或者说——最后的机会了。你必须马上就来。”

“我想我不明白,”马克说,“你一直在说有什么危险。是什么危险呢?如果我真的跟你跑了,你又有什么能力来保护我——或者保护珍呢?”

“这你一定要冒风险。”丁波说,“我不能保护你的安全。你明白吗?现在没有人是安全的。战役已经打响了。我想让你站在正义的一方。我也不知道哪一边会赢。”

“实际上,我早就想走了。但是我一定要仔细想想。你解释得太奇怪了。”马克说。

“没有时间了。”丁波说。

“要是我明天再来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再来?”

“再过一小时呢?好吗,不过是谨慎起见。你能在这儿等一个小时吗?”

“一小时对你有什么用?你只是等着,希望自己的脑袋变得更糊涂。”

“你会在这里等吗?”

“如果你坚持如此,好吧,但这实在没什么意义。”

“我要想一想,我要想一想。”马克说,没等丁波回话就走出了屋子。

马克说了他要想一想:实际上他是想来点烈酒,抽支烟。他满脑子的念头——这他可没有料到。有个念头促使他去依靠丁波,就像走失的孩子依靠着某个大人一样。另一个念头则悄悄说:“这真是疯了,别和国研院撕破脸皮。他们会追捕你的。丁波怎么能救你!你会被杀死的。”第三个念头则苦苦劝告他不要一笔勾销他在国研院的内部小圈子里来之不易的位子:一定,一定有个两全之法。第四个想法则是一想到要再去见丁波就害怕,丁波的每个声音都让他如坐针毡。他还想见珍,还想因为珍和丁波夫妇做朋友而惩罚珍,他再也不想见到威瑟了,可是又想蹑足回去,想方设法和威瑟重修旧好。他既想安如泰山,又想处乱不惊,大胆勇健——既想让丁波夫妇欣赏他男子汉的诚挚,也让伯百利欣赏他的现实和世故——既能痛饮两大杯威士忌,又能把每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清清楚楚。这时候开始下雨了,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这一切真要命,要命,要命啊!为什么他天生品性不端?为什么他所受的教育又如此无用?为什么社会系统这么荒唐?为什么偏是他霉运缠身?

他开始快步走路。

他走到学院门房时,雨下得很大了。有辆汽车停在街面上,似乎是面包车,有三四个披着斗篷、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马克事后总能回忆起街灯下淋湿的油布如何熠熠闪光。电筒光闪到他的脸上。

“对不起,先生,”其中一个人说,“我得问问你的姓名。”

“斯塔多克。”马克说。

“马克·金斯比·斯塔多克,”那人说,“我奉命以谋杀辛吉斯特之罪逮捕你。”

◆〇◆

丁波博士开车去圣安妮时,充满自责,总是质疑,如果自己再明智一些,或者对这个很可悲的小伙子再多点慈悲心,本来也许能帮他一点。“我是不是滥发脾气了?我是不是太刚愎自用了?我是否把能说的都说了?”他想着。然后惯有的自责之心油然而生:“你之所以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是不是因为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说清楚?你只是想刺伤和羞辱别人?来自以为是洋洋得意?你的内心是不是也有个邪恶的伯百利?”此刻这种悲伤更添新愁,丁波先生援引劳伦斯修士[1]的话来说:“若神置我不顾,我必会如此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