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风雨之夜(第6/7页)
威瑟站起身来,清清喉咙说:“梅林大师,不列颠人之最睿智者,权掌机密,荣获此机会——呃——在此处欢迎你,实为无上之荣幸。您明鉴,我们对伟大之术也略有传习,请容我说……”[7]
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很显然,睡汉并不在听他的话。而五世纪一个教育良好的人,是不可能听不懂拉丁文的。是不是他自己的发音有错误?可他怎么也不觉得,这个人会一点也听不懂。他脸上毫无好奇,或者说索然无味的表情说明他根本就不在听。
弗洛斯特从桌子上拿了一只玻璃瓶,倒了一杯红酒。然后走到床边,深深一鞠躬,把酒杯给了那陌生人。陌生人看着酒杯,那表情可以说狡猾,又似乎不是那样;然后他一跃坐起来,袒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瘦弱但肌肉饱满的胳膊。他的眼睛转向桌子,还用手指着。弗洛斯特回到桌边,又拿起另一只玻璃瓶。陌生人摇摇头,又指了指。
“我想我们尊贵的客人想要的是那只酒罐。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威瑟说。
“里面是啤酒。”弗洛斯特说。
“哦,这可不太合适——不过呢,也许吧——我们对那个时代的风俗实在太不了解了……”
他还在说,弗洛斯特已经装满了一大锡杯啤酒,献给客人。这张神秘的脸上第一次闪现出一缕兴趣。那人一把抓过杯子,掀开嘴唇上乱糟糟的胡子,大口痛饮。一头白发仰得越来越高;啤酒杯也渐渐底朝天了;细脖子上肌肉跳动,喝酒的样子一览无余。最后这人把啤酒喝得一滴不剩,放下杯子,用手背揩揩湿漉漉的嘴唇,长长地感叹一声——这是他来之后发出的第一声。然后他又颇有兴致地盯着桌子看。
二十分钟里,两个老人家一直在喂他吃——威瑟颤颤巍巍、彬彬有礼,弗洛斯特则往来如飞、一声不响,就像个周到的仆人。桌上有各种美食,但那陌生人只对冷牛肉、鸡肉、腌菜、面包、奶酪和黄油感兴趣。黄油他吃得很文雅,还把黄油刀舔了一遭。他显然不知道怎么用叉子,而是双手抓着鸡骨头,大嚼特嚼,吃完之后还把骨头藏到枕头底下。他吃东西时啧啧作响,像是头野兽。吃完之后,还打手势要了第二杯啤酒,两口就喝完了,在床单上擦擦嘴,用手擦擦鼻子,看起来似乎定下心来准备再睡一觉。
“啊——呃——先生——无端打搅您,则甚非我所愿。然此刻,如您允许……”[8]
但这个人毫不在意。他们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还是透过半闭的眼皮仍然看着他们;不过很显然他无意说话。弗洛斯特和威瑟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除了旁边那个房间,这间房间就没有别的进口了是吗?”弗洛斯特说。
“是啊。”威瑟说。
“我们到那边去讨论讨论眼下的情况。我们把门虚掩着,一旦他惊醒,我们就能听到。”
◆〇◆
弗洛斯特突然丢下他一个人走了,马克内心先是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轻松。这倒不是因为他对未来毫不担忧。而是,在重重忧虑之中,反而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轻松之心。不用努力让此人相信他,摆脱了可悲的希望,他如释重负,简直有些高兴。在一连串待人处事的失败之后,能有场短兵相接,也很畅快。他可能已经在这场短兵相接中战败了。不过他至少站在自己这边和他们那边作战。还有,他现在可以说“自己这边”了。他已经和珍以及珍所代表的一切站在一起了。确实,他现在是战斗在前线:珍也许连个非战斗人员也不算……
良心是一口烈酒;对那些尚不习惯的人更是如此。没两分钟,马克的心情就从开始不知不觉的轻松感变成自以为是的英勇,然后又变成不羁的英雄气。他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和烈士,就像斗巨人的杰克[9]一样,即使在巨人的斧镬之间仍然不慌不忙地稳坐钓鱼台。自己高大的形象在他面前屹立,向他保证这一举将抹去几个小时来在他心头萦绕不去的,他自己那一幕幕不堪忍受的丑态。不管怎么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住弗洛斯特的建议这样大的诱惑的。他邀请你径直超越人类生命的边界……步入那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孜孜探求的天地……让你可以接触到无限神秘的线索,而那才是历史的真正脉搏。要在过去,这会多么让他神往啊!
会多么让他神往啊……突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越过无尽的空间,以光速奔跃到他身上,欲望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辛辣的、忧郁的、贪婪的、无法回应的欲望)。对于那些曾经经历过这种感受的人来说,也只能勉强形容说,这欲望摆弄马克就像恶狗摆弄一只小鼠,或许稍可比拟;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无法形容了。许多作家都以淫欲解释形容这种感受:这种说法,若从内在来看,是很有启发性的;若从外在来看,却谬以千里。这感受和肉体毫无关系。却有两点和淫欲很相似:首先,这种感受也是种种复杂情感中最深沉也最黑暗的,和淫欲一样,这感受也会让人们对其他的一切都没了兴趣。马克之前曾经经历过的情感——爱情、雄心、饥饿,还有淫欲本身——好像都变得淡而无味,是小孩子把戏,不值得为之动心。这黑暗的感受有无尽的吸引力,将一切激情都吸入了:整个世界因而变得畏手畏脚,苍白而枯燥,只有空洞的婚礼和苍白的混乱,是不放盐的宴席,是不下注的赌局。现在他想到珍时只有肉欲,而肉欲此刻毫无吸引力。淫欲这条龙头的大蛇,变成了一条无翅的小虫。这种感受在另一方面也近似淫欲。就是告诫那些变态的人他的堕落多么恐怖,是无用的:此病方炽之时,他渴望的恰恰就是恐怖。到最后,他的淫欲追求的就是丑恶;而美丽却变得太虚弱无力,久已不能刺激他了。原来是它们来了。那些弗洛斯特提到过的生灵——马克毫不怀疑,此刻它们和自己一起在这间监房里——对人类,对所有欢乐吹出死亡的气息。他没有憎恶,反而正因为如此,被这可怕的引力所吸引,所牵绊,所诱惑。马克之前从不知道逆天而行的力量有如此强大有效,把他牢牢攥在手心;这是推翻一切障碍,逆转天地万物的兴奋。某些情景意味着什么,弗洛斯特所说的“客观”,还有古代巫婆们的法术是什么样,都在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脑海中浮现出威瑟的脸;这次他就没有彻底憎恶这张脸了。他突然心满意足地发现,威瑟脸上有些特征表明,他也有过和马克此刻一样的感受。威瑟也经历过,威瑟也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