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旅程(第7/9页)

阿鲁沙点点头。船长又开始冲海员们下达各种指示。

阿鲁沙艰难地走到后甲板的围栏旁,喊马丁的名字。猎手长在下方的主甲板上应了一声,说他没事,只是被水泡透了。阿鲁沙紧紧抓住栏杆。海船猛地一沉,接着又遇上一道浪尖,船头高高扬起。在那一瞬间,“晨风”号似乎不断向上攀登,突然浪尖滑过船首,他们又猛地扎了下去。在一片寒冷潮湿的混乱中,栏杆成了阿鲁沙和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他整个身子都吊在上面,双手疼得要死。

在永无休止的躁动中,几个小时过去了。阿莫斯不断指挥船员应付狂风与巨浪的每一次挑战。黑暗不时被炽烈的闪电所刺破,将万事万物勾勒出锐利的锋芒,最后留下炫目的残像。

海船猛地一颠,似乎向旁边滑去,船体一倾,阿鲁沙感到双脚已飞在空中。他拼命抓住栏杆,恐怖的吱嘎声震耳欲聋。“晨风”号终于恢复了平稳,阿鲁沙站起身,向四周观瞧,在防风灯跃动的光芒中,船舵正在疯狂地前后旋转,舵手倒在甲板上,脸庞被嘴里流出的鲜血染黑。阿莫斯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伸手抓向飞速转动的舵柄。他冒着折断肋骨的危险,把它抓在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上面,试图控制海船。

阿鲁沙也跌跌撞撞地扑向舵柄,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低沉喑哑的磨擦声从右舷传来,经久不息,“晨风”号不住地颤动。

“转向,你这狗娘养的婊子!”

阿莫斯大喊。他运起所有力气,猛地推动舵柄。阿鲁沙也用力扳动那稳如磐石的舵盘,他的肌肉疼得要死,似乎在抗议。“晨风”号开始慢慢移动,一寸接一寸,磨擦声不断加剧,阿鲁沙开始耳鸣。

突然,船舵又失去了控制。王子一下子丧失平衡,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硬木上,沿着湿漉漉的甲板滑了很远,最终撞上舷墙,把肺中的空气猛地喷了出去。一道海浪噼头盖脸浇在他身上,他大声咳嗽,把肺里的海水吐了出来。阿鲁沙扶着舷墙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赶向船舵。

在暗淡的光线中,阿莫斯的面孔因用力过度显得惨白骇人。他怒目圆睁,一脸亢奋地大笑,“我还以为你摔到海里了呢。”

阿鲁沙抓住舵柄,他们同时用力再次迫使它转动。阿莫斯又发出那种疯狂的笑声,王子说:“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

“看!”

阿鲁沙喘着粗气,沿阿莫斯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暗中,巨大的暗影出现在船侧,那是比黑暗还深的暗影。阿莫斯叫道:“我们将要通过大南礁,拉,克瑞德王子!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陆地,就给我拉!”

阿鲁沙用力拽住舵柄,迫使这艘执拗的海船躲开几码外岩石的怀抱。他们再次感到“晨光”号在颤动,再次听到低沉的磨擦声从脚底响起。阿莫斯喘息着说:“等我们过去后,要是这破船还有底,那可就奇了怪啦!”

阿鲁沙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离奇的狂喜。他竭力控制航向,同时发现自己正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欣悦感所裹挟。在喧嚣的噪声中,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和阿莫斯的笑。他们嘲笑着周围暴烈的自然。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能不能挺过去已经不重要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控制“晨风”号通过嶙峋的礁岩。生命降低到了这种层次,在这本初的状态中,他由于恐惧和狂喜而大笑。他之所以存在只为了做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上面。

阿鲁沙达到了新的知觉状态。时间的度量已经没有意义。他和阿莫斯一起努力控制海船,但他的感官清楚地记录下了每分每秒周围发生的一切。通过潮湿的皮手套,他感觉到木材的纹理;在灌满海水的靴子中,长袜团在脚趾之间;风中传来各种味道,盐、沥青、潮湿的羊毛帽,还有被雨水浇透的船帆;木板的每一声呻吟,绳子抽打木头的声音,还有头顶水手的喊声清晰可辨;他感到风吹在脸上,还有融雪和海水的冰冷触感。阿鲁沙大笑。他从没如此接近地感觉死亡,也从没感到过如此蓬勃的生机。他绷紧肌肉,用身体抵挡原始而强大的伟力。他们不断前进,在黑暗海峡的疯狂之中陷得越来越深。

阿鲁沙听到船长还在不断喊出命令,让每个人的行动契合为一,分秒不差。他驾驶着“晨风”号,就像音乐大师演奏鲁特琴。他能感受每一次震动和声音,努力让它们保持和谐统一,让“晨风”号能够安全通过这片恐怖的海洋。船员们回应着他的每一声咒骂,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危险的帆缆,因为他们知道,所有希望就寄托在阿莫斯身上。

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们刚刚还在疯狂战斗着,规避礁石,穿越狂躁的海峡。下一秒钟,他们已经在稳定的微风中航行,把黑暗抛在了身后。

前方的天空乌云密布,但那团曾把他们困住数天之久的暴风雨,已经变成了东方地平线上遥远的阴影。阿鲁沙看着双手,似乎它们已不属于自己,然后催动意念让它们放开舵柄。

他倒了下去,被水手们扶住,轻轻放在甲板上。这一瞬间,他天旋地转,随后看到阿莫斯就瘫坐在不远处,瓦斯科接过船舵。阿莫斯脸上还挂着那种喜悦的表情,他大声说:“我们成功了,小子。我们已经进入痛苦之海。”

阿鲁沙四下打量了一番,“那怎么还这么黑?”

阿莫斯笑道:“快日落了。我们在船舵上吊了好几个小时。”

阿鲁沙也开始大笑。他从没体验过如此的成就感。他大笑着,直到疲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直到胸口隐隐作痛。阿莫斯半爬半蹭地来到他身边,“你已经领略了嘲笑死亡的滋味,阿鲁沙,你再也不是原来的你了。”

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有一阵子,还以为你疯了。”

阿莫斯接过一名水手递来的酒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他把酒囊塞给阿鲁沙,“可不是,你也一样。这种感觉只有极少数人体验过。那种景象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只可能是疯狂。你见识了生命的价值,你也知道了死亡的意义。”

阿鲁沙抬头看到一个水手站在他们跟前,正是因为带头叛乱而被阿莫斯扔进海里的那个人。瓦斯科瞪了那人一眼,但他没有走开。阿莫斯抬头看着他,海员说:“船长,我只想说……我错了。做了十三年水手,我敢拿灵魂跟利姆斯-克拉格马打赌,没有哪个船长能用这种船穿越海峡。”

他垂下眼帘继续说道,“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事接受鞭笞,船长。但从今往后,我愿意跟着您一起航向七层地狱,这里很多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