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第6/8页)
婆子看她神色似笑非笑,满脸恍惚,唯眼中射出饿鬼般贪婪的光,直勾勾盯着门口,心底不由有些发毛。听闻这丫头性子骄横倔强,带着伤病被萧府撵出,又遭自己打了一顿,莫非是疯了?婆子心头揣揣,顺她目光瞧去,却只见漆黑门洞,听得夜风刷刷而过。厅内只点着几只烛火,半明半暗,火头跳跃着在四下投射扭动的影子,倾枝鼻孔里喷出急促的呼吸,两颊绯红,神色似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盼着翁公子赶紧出现,赶紧出现……
翁笛姗姗来迟,甫一进门,倾枝轻轻“啊”了一声,便要作势过去,婆子紧紧拉住,倾枝也不挣扎,只痴痴看着翁笛,露出傻笑。翁笛上下打量她一阵,吩咐人将灯烛照过来,执起她的手细看,又捏捏肩头,将她头发撩开看脖颈,挑选牲口般细细察过,方点头道:“确是个齐整模样。”倾枝让他这番左右打量紧张得浑身僵硬,闻他此言,终放松下来,无意中又扯动伤口,连忙忍住,脸上憋出怪异的表情。
翁笛转头对婆子道:“这丫头还行,说好的银两往外头拿去吧,夜里劳烦送人过来,这些拿去吃两个酒菜,去去风。”说罢递过一袋钱,婆子千恩万谢,喜滋滋地接过。翁笛又一使眼色,仆役们纷纷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房内只剩下翁笛与倾枝二人。
翁笛在厅中坐下,让倾枝也坐,她却只摇头,盯着翁笛抿嘴笑,越看越觉他生得不错,表少爷是读书人的风流姿态,翁笛更扎实些,浓眉大眼,高大壮实,若作了夫君,当是个好依靠……她脑子里乱纷纷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甚至想到翁笛方才叫仆役们出去,同自己单独相处,莫不是……
“坐吧,你叫……倾枝?”翁笛声音柔和,嘴角带笑,眼睛里却冷冷的。
“嗳,我是倾枝。”她心头一暖,往翁笛的方向走了两步。
“坐下说话吧。”翁笛起身,亲自搬了把凳子过来,扶她坐下,将手覆在她手上,轻声道:“可怜,瘦成这样,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无……无妨。”倾枝听他柔声细语,眼底又泛起酸涩,娇声道:“多谢翁公子买下我,不然,不然我恐怕活不下来了。”
“说什么傻话,这般可人的姑娘,谁舍得让你撒手黄泉呢?”翁笛从袖内掏出一支发簪,伸手给她简单挽了个发髻,插在头上,笑道:“这才像样。记得那日见你,可比此刻明艳多了。”
“公子……”倾枝低下头。翁笛沉默片刻,轻轻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问道:“倾枝,可愿随我到省城去?”
倾枝一愣,不敢相信他的话,抬头望着翁笛。翁笛朝她温柔一笑,又问道:“过不几日这边事情了结,我便要回省城了,你可愿随我同去?”
“我,我……愿,愿,我愿意。”倾枝又惊又喜,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不敢相信这话已是从翁笛口里说出的句子,而非自己的幻想。她连连点头,欣喜若狂,心里似放开了千万朵烟花,五彩绚烂,搅得整个胸腔都隆隆作响。此刻漆黑的夜色似乎都褪去了,眼前是繁华的九天十地,富贵的千家百楼,烟罗婆娑、妙曲飨宴,是她一切梦想中曾出现过的幸福生活的大集合!
倾枝看着翁笛,笑得一脸甜蜜,翁笛也看着她,笑得温柔诚恳,两人烛下对坐,影子映在墙壁上,如一对抵角相向的羊。翁笛待她笑过,又柔声抚慰一阵,吩咐人进来伺候。仆妇们听召唤鱼贯而入,手上皆捧着物事,倾枝一眼扫过去,只觉眼前光华绚烂,不由一晕,展眼皆是鲜亮的绫罗、精致的簪环,加之香囊粉盒、佩带丝履,无一不是错金嵌宝、点翠镶珠的罕贵之物。翁笛朝她笑道:“有些匆忙了,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只催人将省城里时兴的玩意儿采买了些来,又命人赶制了几套衣裳,你先用着,回头我再让人备,或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我,我让人给置办去。”
倾枝目瞪口呆,犹豫着两度伸出手去,想摸摸面前的金簪,手在半空停留片刻,抖了一下,又怯怯地缩回来,扭头看着翁笛。翁笛朝她笑笑,拿过那支金簪,轻轻给她插在头上,将先前那支换下来,端详一下,点头道:“这个更配你。”倾枝傻笑起来,似身在梦里,浑身上下都绵软无力,唯眼中传来阵阵轻微刺痛,泪水氤氲了眼前错落的珠光宝气。她呆望着翁笛,不知说什么才好,恍惚中,眼前人不再是翁笛,变成了萧凤合,还来不及看真切,一眨眼,却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有萧凤合的清贵潇洒,又有翁笛的扎实明朗,为了她一掷千金,也不在乎她丫头出身,愿同她并肩偕老……
多年奢望一夕成真,倾枝即不敢信,更多却不愿不信,多日委屈汇作泪水,全浸染在翁笛胸前。翁笛一面柔声细语安抚她,一面命人将厢房布置好,打热水给小姐洗漱理妆,又责人请个好大夫,明日一早便来看,替她好生调养身子。他一口一个倾枝小姐,竟是拿她当府里的主人看了,仆妇们闻言,个个对倾枝侧目以对,不知翁笛用意。
回龙巷各家各户都已沉浸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对翁宅里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有龙蒴站在窗前侧耳细听,间或发出一声冷笑。迎香收拾完毕,准备去歇息,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由好奇问道:“什么这般好听?你都站半晌了。”
“哼,蠢人的心音……想不听到都不行。”龙蒴皱眉一笑,“从绝望的哀嚎到狂喜的赞颂,变得还真是快,这般大喜大悲,我看这颗凡庸的人心怕是要疯癫了。”
“……你能听见人心的声音?”迎香问道。
“不叫听见,说感应更恰当。”龙蒴解释道:“如同你看不见风,却能通过听风声、看树枝摇动感知到风一般,人心虽不能发声,却能将情感投射到周围的气场中,有心者若想捕获,就能感知得到。对我而言,这是一件颇有趣味之事,但对追名逐利的凡人来说,这却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能感知的,不过是强烈的情感与执念,不可能得知此人此刻在想些什么。”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愣了片刻,嘻嘻一笑,转身朝迎香道:“昔年我未被封印时,曾偶遇一人,此人得知我能‘读心’,大为拜服,每日缠着我,十分殷勤,先赠我武夷仙茶,后邀我共品惠泉佳酿,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托出实话,想让我替他读读老对手之心,窥明对方有何计划。如此自以为是的天真要求,我怎可能办得到?我拒绝了他,他第二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懒得搭理我了。”
“好市侩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十分娴熟。”迎香笑道:“你莫要将他当朋友,心里不痛快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