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第5/8页)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听在秦鉴耳中却是惊心动魄,敏锐捕捉到他话中隐去的部分,追问道:“你说怕惊动了那人,谁?”

柳望之身子一颤,支吾不语,想了半天,方憋出一句:“你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只传闻这人曾在宫内行走……”

“是谁?”秦鉴声音渐沉,如春风微展,凝渊始流,轻轻两字细如鸿毛,一离了唇边,却势如雷霆,直刺对面人心底,迫得他不得不张口道:“……陈大人。”

觉察自己出了声,柳望之苦笑,摇头道:“秦兄忒心急了,何须使这般法子逼我,对这人,我当真一无所知,仅有些一鳞半爪、难辨真伪的传言罢了。”

秦鉴也深觉自己莽撞,朝他施礼道:“得罪,只因我可停留在此地的时间不多,又答应别人要替他关照此事,不料背后竟牵连这般深,情急之下冒犯了。若柳东家若要责怪,怪我便罢。”

“不怪,不怪。”柳望之叹道:“无甚可怪的,我本就来得蹊跷,又不曾拜会本地前辈,被人找上门来也是意料之中。秦兄所言之人,怕是午间曾来此小坐的那位吧?他内外气势,委实强过我太多,想不感知到都不行。”

“是,龙君他并无恶意,只是……”秦鉴颇感惭愧,正要道歉,忽听楼下一阵骚动,有个娇纵的女子声气十分突出。柳望之亦听见了,朝他拱手道:“看起来堂子里有些事,秦兄,容我先去看一眼。”说罢便朝楼下走去。

目送他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听下面嘈杂声越发大起来,秦鉴略一沉吟,也往楼下走去。拐过楼梯,他站在转角处朝下望,还未到晚饭时刻,厅里只得两三桌客人,此刻都不吃饭,只看着柜台那方,柜台前围着几个花红柳女的女人,当中一个满头珠翠,身着葱绿衣衫,下配着桃红的裙子,十分娇艳。这女子正朝掌柜说话,周围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仆妇簇拥着,看来都是跟随的人。

秦鉴细听去,闻这姑娘声音不小,语气中颇见娇纵,嗔道:“怎的还没来?!”

掌柜额头见汗,似乎已有些招架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道:“唉,倾枝小姐……这个,东家原本说今天将萧府厨娘接过来的,可是有些事耽搁了,此刻还没出门呢,因此……”

“还没来,那我要的东西怎么办?”倾枝嚷起来,“哎,大哥本说三日后启程回省城,不知怎的,偏生又改作明日就走,我喜欢辛厨娘做的五花绞丝糕,要定两盒带回去,这下哪有时间做呢?”说到此处,她似乎十分气恼,在地上狠狠跺脚,犹觉不解气,忽看见柜上砚台,一把抓过来,也不辨方向,一抬手就狠狠扔出去。掌柜和小二面色大变,生恐砸到客人,却皆来不及阻止,只眼睁睁看那黑漆一团飞到了半空。

此刻,柳望之正好下楼走到近前,尚未开口,见砚台飞过,忙闪身而上,伸手将东西紧紧抓住,身上却被泼了半幅墨水,皱了皱眉头。掌柜与小二终于放下心来,迎上前要替他擦洗,柳望之说声不必,朝倾枝道:“这位姑娘,您看得起咱家辛厨娘的手艺,鄙人不胜荣幸,但她人未过来,今日怕是无法为您做糕饼了。”说罢,砚台放回原处,暗暗摇了摇头。

倾枝十分不爽快,皱眉道:“那我要的东西怎么办?明日就回省城了!”这话她方才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掌柜在旁听得烦心,忍不住想刻薄她一句,冷笑道:“倾枝小姐,你自个儿不就是萧府出来的么?同咱家辛厨娘应十分熟识才对。想吃她的手艺,派人去萧府带个话就是了,何必非通过咱家不可?况且……你一没先说定要这东西,二没给定金,咱家现在确实难以伺候了。”

倾枝听他话中有讽刺之意,不由生了怒意。她这几天当上翁家小姐,过上比梦想中更优渥奢华的生活,每日里锦衣玉食,出入前呼后拥,心头十分快慰,乃是多年未有的扬眉吐气,因此言行上虽有翁笛派人跟随教导,却时而比先前更轻狂了百倍。听此刻掌柜所言,倾枝面上飞红,她终究是萧府撵出来不要的丫头,跟厨娘又素不对盘,哪可能去请厨娘为她做糕饼,即便请了,人家萧府自己的厨娘,何须理睬她这外人?若厨娘已来了酒家,她作为客人要买,倒还有些个说法。

对被萧家撵出一事,倾枝一直耿耿于怀,偏生给掌柜提到痛处,当下怒气腾升,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指住掌柜面门,娇声叱道:“你个老东西,胡说什么?!”

掌柜闻言一愣,老脸顷刻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一把年纪的人了,虽无甚财势,但好歹清白做人、认真做事,在县里素来口碑不错,提到卢氏酒家的掌柜,人人都说是个厚道谦和的。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个小丫头抵住鼻梁,红口白牙地骂作老东西……掌柜捂住心口,只觉从脚心底下腾起一股寒意,夹杂热怒直冲头顶,让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空张着嘴,讲不出话,眼见就要瘫倒。柳望之忙走到他背后,在他肩头扶了一把,一股清凉之气悠然而生,熨帖人四肢百脉,让掌柜的情绪很快平息下来。

柳望之轻声道:“莫跟无理的小姑娘计较。”

四周传来一阵低声窃笑,那些围在外侧伸长了脖子看的客商,店里的上下伙计,后堂里的帮佣,厨房的师傅都纷纷过来,围作一个圆圈。秦鉴也步下楼梯,站在圈外冷眼打量,透过人群细瞅了两眼倾枝,摇头不语。

倾枝依旧骄横,指着掌柜絮絮叨叨地说,身旁簇拥的几个女子倒是不甚耐烦了,纷纷皱眉,内中有一人轻扯她衣袖,附耳朝她说了几句话,她方放下手,嘴里依旧不依不挠。“哼,做什么酒家,连个厨娘都要不过来,我明日便走了,省城上什么稀罕物什没有,还等这粗劣糕饼不成?”

柳望之闻言一笑,摇头道:“咱家粗劣,供养不起小姐您这张金贵的嘴,只不知您为何为两盒粗劣糕饼在此耽搁了许久的时间呢?若您不买,还请移驾,晚饭时刻将至,咱家也该招呼各位粗劣的客人了。”说罢,朝四周人拱手笑笑,其意不言而喻。诸人接到他的意思,纷纷跟着起哄,七嘴八舌笑闹道:“咱们粗人要吃饭了,金贵小姐赶紧出去,莫被熏坏了玉体。”

未料竟遭人调笑,倾枝心头怒火大炽,看柳望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底满满都是鄙夷神色,如一盆冷水浇到头上,当下脑子一热,伸手就想给柳望之一巴掌。刚刚扬起手掌,忽然一阵剧痛袭来,结结实实落在手指上。十指连心,倾枝当场痛得大叫,后退了两步,蹲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