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第7/8页)
何主簿摇摇头,夹只酥鱼放进嘴里,嚼得嘎嘎有声,眯着眼吞下去,满意一笑,说道:“我没有多问,略一提那事,他便满脸颓丧,看着十分哀切,又怎好总是追问。马夫子一个瘦弱的中年文生,能有啥不清白不成?同他谈话主要为考察文章学识,又不像你查案子,须得将人祖上身家都抖个一清二楚。”
“也是,我多虑了。”何长顺笑笑,说起柳望之所言的房舍之事,何主簿闻言,也赞这是好事一桩,吩咐他明日便带马夫子去柳氏酒家详谈。议定了此事,两父子边吃边聊,尽享天伦。谈话间,何主簿问起他婚配之事,说年纪不小了,可有看上哪家姑娘?何长顺一阵尴尬,莫名想到穆迎香,接着自然想到龙蒴,背上一阵发寒,忙镇定思绪,连连摇头,说尚未有成亲念头。何主簿一听这话,兴致蔫了大半,喃喃念叨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说要请媒人去打探县城哪家姑娘适合。这些话何长顺耳朵里都听起了茧,也不辩驳,只不住给他斟酒,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天色擦黑,秦鉴倚窗看着柳氏酒家亮起灯笼,明净厅堂里客如云来,招呼声、传菜声、雅致客人间或吐出的半首诗文,各种红尘喧嚣融成一片热闹而有序的气息,笼罩整个酒家。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人汇到一起,短暂相聚后又逐一散开。小二们流水般穿行其间,各色美味源源不断送出来,在一张张桌上摆开,发出诱人的香气。人们围坐桌边,推杯换盏,笑语舞箸中,那些红亮诱人的烧肉、青翠鲜嫩的炒菜、还有奶白色的汤汁便纷纷落了肚。待人起身告辞,小二们又手脚麻利地上来,三两下收得干干净净,静待下一批客人光顾,桌椅依旧清漆透亮,地下整洁明快,像从未有人使用过。
看来柳望之确实有些本事。秦鉴在心里暗暗点头,不管怎样,京里混过的人,总有些玲珑手腕,打点一个酒家应不在话下。待客人去得差不多,秦鉴吩咐柜台晚间给他留门,便起身出去了。一路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回龙巷底,他叩上龙宅大门。开门的是迎香,见是他,微微一愣,将他让进屋来,请他坐了,沏上茶,笑道:“秦公子,少坐片刻,龙蒴他在房内不知忙什么事,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不急,让龙君忙他自己的事吧,我同你闲谈两句,等等他便是。”
这话若搁旁人身上说出,不免太过冒昧,但迎香已知他非凡人,自然也没那么多俗世礼法的讲究,当下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闲话家常,迎香同他说些桂川县的风土人情,秦鉴讲讲自己这三十年来的游历,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倒也不觉烦闷,无意间谈到了秦鉴同他夫人之事。迎香记得龙蒴大约提过,当下聊得兴起,不由问道:“不知秦公子的夫人是怎样的人呢?”
“她啊,跟你一样,凡人一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秦鉴喝了口茶,笑道:“我初遇她时,她才只得十五岁,可是性子古灵精怪,深山里见了我这个陌生男人,也一点不怕。”
“呵。”迎香起身给他添上茶水,点头道:“真是个有胆识的姑娘。”
“是啊……”秦鉴收回目光,凝视着续过滚水的茶杯,袅袅烟雾升腾,他的笑意慢慢褪色,变得稀薄,渐化作苍凉之色,连带屋里热络的氛围也跟着冷下来。沉默半晌后,秦鉴低声道:“你大约已听龙君说过我的事吧。你只知我为了同她厮守,辞去蒴山守卫之职,但你可知,我还对她做了何事?”
“……何事?”迎香不解,秦鉴淡淡一笑,说道:“我非凡人,不会变老。”
迎香一时未能理解此话中涵义,只呆看着他,静待他下一句。秦鉴看她无甚反映,自嘲地扯出一抹苦涩笑意,说道:“若我夫人同你一般鲁钝,我也不必弄瞎她的眼睛了。”
“啊?!”迎香大惊,瞪着他不语。秦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这么讲并不恰当,你不是她,她亦不会是你,你同我不过初识,自体会到不到这些。她与我朝夕相对,十年了,再鲁钝的人,自家夫君十年不曾有任何面貌老化之相,也总会有些觉察的。”他呵呵一笑,突然间似乎卸下了重担,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懒懒地靠在椅上,伸了个懒腰,嘀咕道:“龙君怎还不过来……哎,我也想过,我既那般喜爱她,又如何舍得她失去双目?可是若不如此,再拖下去,当她发觉我与常人不同,又将如何看待我?与其让她视我为怪物,不如让她再也不能看见我。”
这番话说得十分轻快,像心头压抑许久的大山终灰飞烟灭,一个个字眼从他嘴里跳跃而出,在空寂夜色与茶香里舞蹈,带着隐隐喜悦,仿佛这故事中再无关死别,而是永恒的共生。“你或许会觉得我傻,她瞎了看不到我,旁人难道看不见吗?可是,我又怎会让我们生活中有旁人介入?我带她辗转过不少地方,每至一处,呆个三年五载的,我们便迁往别处去,不同人有太多接触。开始,还对外人说咱俩是夫妻;后来若有人问起,便自称母子;再后来,则是祖孙了……呵呵……”他又笑了两声,话音渐渐凄楚,“终于,她再也走不动了,我们便在个山村里停下来……她死后,村里人都说芸婆婆有福气,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她孙儿却那般贴心,一直伴着她,为她送终……”秦鉴话语渐消,眼中闪过温柔的哀痛,又渐渐凝冻,化做深不见底的决然。
“你……你既非人类,为何不让自己也慢慢变老,同她一样呢?”迎香声音十分干涩,她被这故事震得浑身打颤,背上隐隐腾起寒气。片刻前,她还在感叹秦鉴的温柔痴心,万万想不到背后还有这般无情的一幕。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总以为但凡妖物便无所不能,其实谁都有自身的天限,不过空负人身皮囊,你们就当成神仙不成?这世间我们做不到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迎香为他话中凄苦之意所动,心里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乱纷纷想了片刻,怎也理不出个头绪,只能结结巴巴道:“可是,你……你,你同旁人说你们是母子、祖孙什么的,她听到了不会多心么?”
“我怎会当她面来说。”秦鉴白她一眼,似责怪她问了个太不智的问题。回头自己想了想,又笑道:“其实……即便我如何背着她,她也不会毫不知情。她本就是个聪明人,兴许……兴许连眼盲之事,她也略有所知,至少猜得到是我的手脚,只不说破罢了。”他长叹一声,脸上露出痛苦又欣喜,且满怀期待的神色,喃喃道:“这便是她,这便是我……或许什么都知,却一直作什么都不知来解。而我所想的,也并不只是让她看不见我的面貌,不怀疑我的身份。我更是想,若她盲了,便只能倚靠着我了,我喜爱她、照顾她,带她辗转各处,好好疼她,她便不会再疑我,也不会因惧怕我而离弃我。毕竟……她离了我便无法生存了。她呢,她即便知道一切,疑心夫君不是凡人,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所以到后来我也不怎么瞒她了,还会同她说笑,叫她芸婆婆;她便也笑,说乖孙辛苦了,陪我这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