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第7/7页)
“这……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必定要全力搜索失窃之物,剿灭匪祸才是。”
“若是有心无力呢?”何主簿冷笑,何长顺一愣。
“若这帮宵小如此容易就能被抓获,还会闹到今天这地步?”何主簿摇头道:“长顺,你还是不懂这些衙门内的事,李大人每天忙碌,为何?百姓自过自的日子,桂川县人少地偏,民风淳朴,哪有那许多事要忙?忙来忙去,许多精力还不是为应付上头去了。京里长官所要应付的更比李大人复杂百倍,上下左右、直隶地方、军长豪爵,哪一个省心?更不说还有……”他往虚空里指了指,“还有那龙庭上的重压,那可是上面打个喷嚏,咱们这些草民就都要化成灰的所在。如今发生这样的大事,又迟迟不能结案,追不回被盗的东西,你说,京里长官头大不头大?”
“嗯,这是自然。”何长顺点头附和,心头依旧混沌不明,这同让众多捕快去送死有何干系呢?
何主簿又沉默片刻,声调沉重起来,缓缓开口道:“到了这个局面,实在没法子,就拿底下人作筏子渡河……这便是京里官长的法子了。”
何长顺一惊,忽然隐约猜到了背后的含义,背上冒起一阵冷汗。
何主簿也不停顿,继续道:“以上头名义发个公文到各州县,让抽调精锐捕快,共同剿灭匪徒,其实根本连这帮盗匪从哪里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要剿的,不过是京郊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贼窝子,连大户都算不上,京里早知道那帮贼了。只因着那帮山贼自来还算安分,不曾对京中豪门官吏动过手,也就懒得去管而已。不过……那地方颇为隐蔽,地形也合适,若要在那里来一场血战,将是十分契合的场所。”
何长顺屏住呼吸,额上冷汗阵阵。
“公文是发下来了,同时也有隐约的消息透下来,同京里那位操控者一门子的人呢,就能得知此番行动的真实意味,咱们萧同知算是上道了,才明白内中含义。若有舍不得精锐捕快的,就把人压着,换不怎么得力,死了也不心疼的去吧。”何主簿长叹一声,“说是剿匪,不过是要把人带去那地方,跟山贼乱战一场,暗地里再埋伏下好手,等到两边筋疲力尽时杀出来,不论山贼捕快,一律格杀了,死无对证。转头回报这番英勇功绩,就说盗匪已尽数剿灭,各路精锐亦力战身亡,好一番可歌可泣、壮烈牺牲。其实不过是关门打狗,自欺欺人。不过……也无人会在乎了,那帮子惶惶的百姓,整日蛆虫一般无知无觉,只晓得盗匪给剿灭了,日子依旧繁华安宁,那便好了。”
“这……”何长顺浑身发颤,胸中似被大石给堵了个结结实实,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绝难想象,此事背后竟有这帮谋算,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看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何主簿知他心底狂涛骇浪,一时难以接受,又叹道:“其实……也不定净是坏事,你需知人心乱,更甚于世情乱,如今京里群情急惶,甚至有人已逃了出去,有这番作假,表明盗匪已尽灭掉,对于稳定京中局势也十分有用。就当……就当这些人是牺牲了罢。”
“牺牲……”何长顺喃喃自语,他总觉这番说法大错特错,细想来,又不知错在何处,只觉深切悲哀和浓重沉郁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吞没,他如一条离了水的鱼,拼命张大嘴,也只能面对窒息而亡的下场。
“我……”何长顺四顾,周遭是熟悉的书房,此刻却都透出陌生和阴冷来,他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是回来了……可记得那公文上写着,各县都要去人的,我回来了,桂川县的名额怎么办?”
“李大人派了王剑和林四去替你。因着我病重,你去不成,桂川县再派两个出色的捕快去,两个换一个,也算不得临阵脱胎,更不会让上头看出端倪来……”何主簿语气中颇见无奈。
“王剑……?林四……?”何长顺口中喃喃这两个名字,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神色不可抑制地变得哀戚绝望。他已做了几年捕头,记得手下每一个捕快,从他们的名字、家族出身、面貌体格,到性情武艺、为人处世,甚至每个捕快的家长里短——父母妻儿是何人,居住城中哪处,做何营生,他都了然于胸。如今,他根本不必回头看,只要一听他们随自己巡夜查案的脚步,他就知谁跟上来了,谁落在了后边,谁精神抖擞,谁有些疲惫……他记得林四的娘子刚生了女儿,还在吃奶;王剑方过十八岁生辰,琢磨着何时去跟花家铁匠铺的女儿提亲,如今,如今……
“怎能派他俩去?!”何长顺胸中各色情感鼓动着、叫嚣着,他分不清这些奔腾咆哮、彼此吞噬倾轧的是喜是悲,抑或深深的愤怒,他第一次朝父亲大喊起来,“王剑还没有成亲,林四刚有了女儿!派他俩去,是要害他们……”
“那你说我要怎么办?!”何主簿如一头雄狮般勃然大怒,手一扬,案上砚台被横扫在地,发出砰然巨响,“你要我怎么办?!让我看着唯一的儿子去送死?!下半辈子孤苦伶仃,死了连戴孝的人都没有?!我要救你,就救不了别人!”他如连珠炮般轰出一串串激烈的话语,一贯儒雅的主簿文书此刻如怒目金刚,浑身每一根毛发里都喷薄着灼人的烈焰,“我对不起林四,对不起王剑!但我更不能对不起我儿子,不能对不起你死了的娘,对不能自己唯一的亲儿子!”
何主簿声音渐渐喑哑,如轰天炮仗爆发后回荡的余响,音量小了,却更磅礴,在无尽天地里盘旋回荡,“你当年……你五岁的时候差点淹死在陇头河里,你不知爹我有多害怕,多心疼。大些了,盼你好生读书,安心平顺过日子,你又硬是不爱,偏要去舞拳弄棒,如今你干着捕头,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奔波不停,爹这心里……每一日都是悬着的。眼下又有这么个死劫等在前头,就是……就是砍了我的头去,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啊!”说到此处,何主簿嗓子里已哽咽不成声,颓然坐下,拿袖子遮了脸,默然而泣。
何长顺呆立当场,如一尊石人。
“罢了,罢了,你出去,出去吧……”似乎过了许久,何主簿才背过身去,不再多说什么,挥手让他离去。何长顺恍若未闻,如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