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焰山(第11/13页)
八戒道:'好啦好啦!都等着你回去呢!什么解决不了的呀!我早说哪儿没火不堵着咱们往哪儿去,不听,好吧,既然都那么坚持,怎么着大家一块儿合计解决呀!你一人到这里坐着,想破头就有招啦?要光想有用,多一个不多,我陪你一块儿这想着,想到我饿了自己走人,你要有话说也找得找人解闷,一个人憋坏了怎么办?憋坏了别人不要紧,我不知道也不要紧,憋坏了我齐天大圣的哥哥的师兄那可了不得!我说呢,那翠云洞什么扇子神仙妖怪的,搞得你见着人就满口胡话不打格楞鱼吐泡泡一样,哈哈!我还就不信了!'
行者头颅里好像被人不停地搅啊搅啊,脑子都散了,只又问了一句:'你真的再想不起最快乐逍遥的地方、最爱的人的名字和相貌?'
八戒道:'有吗?你知道?在哪里在哪里她是谁?'
行者又用力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一黑,'咕咚'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八戒一惊,忙把行者搀扶起来,行者还是醒不来,八戒短促地出了口气,将行者拦腰抱起,驾云回去。
沙照料着行者,行者昏迷不醒,发起了很高的烧,一连说了三天三夜的胡话,沙很着急,天太热了,沙都不停地出汗,心急,加上不停地为行者更换敷在额头上的冷水浸湿的毛巾,替他擦脸,听他口里不断地说话可是又听不确切,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天热成这个样子行者却发不出汗,用很厚的被子给他捂着也不管用,又怕他烧坏了脑子,八戒也在一边坐着,安慰沙说:'他是齐天大圣,不会有事的。'沙点点头:'我知道的。'可是沙仍然很担心。
八戒听懂行者说的话并不比沙要多一些,他坐在门口,时而安慰沙一句,丝毫没有往常轻狂怠慢讥讽取笑的言语,而是想着自己的心事:而我有心事可想吗?我的心事是什么?已经过惯没有心事的日子了,都以为本来就是没有。真的再想不起,最快乐逍遥的地方?爱的人?名字?相貌?月亮,水,荡漾,醇醇的,她长得什么模样?有没有一卷长发和一颗温暖包容的心房?能不能,白头到老?看来是没有,我都想不起她来了,她老了?她死了?还是在那个快乐逍遥的地方忧伤地等我?到底有这样一个人没有?齐天大圣五百年前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和我有关系?我是谁?从哪里来?究竟是什么?不想了不想了,重要么?在某个地方,那个村庄,还有一个兰姑娘,好姑娘哪,那真叫是好,没得说,我还是跑出来了,光这一点就够混的啦!还想什么五百年前的事?别费那力气了!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男人,也还有那么多解决不了解决不好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不是这样,没完没了的又能怎么样?行者扯出这么些鬼话连篇的,他都没办法,累得不行,这还不得被困死啦?前头火焰山给堵着不通,又不能往后退,既然不打算有退路,回头干什么?我亏的、欠的,我只能往前走来担当了。
想到这里,八戒站起身对沙说:'你照顾师傅和行者,我去翠云山。'
15
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五百年前花果山水帘洞,也是当着孙悟空的面,要不是看着他,可能也不会这么痛快这么剐心似的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自以为水帘洞的水帘也不过如此,照这么殚精竭力地哭一二回,也就尽了,单露出洞里的一片,洞里洞外也看得真切通透,再无半点掩藏。那一次痛苦的情形还很清楚地记得,分分明明,看到孙悟空才确切意识到,我没了那个人了,那种确切就好像锐利的凶器的尖锋一样确切,直扎进我心里去,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这过去的一段彻底丧逝,化为泡影,可我怎么能够割舍,哪里还有力气在被腰斩之后拖着上半身用手指着爬起来重新来过,简直是没有办法过以后的日子了,连我自己哭的时候都害怕了,由爱故生怖,想想就怕,没办法,没办法了呀,这样巨大的变故,我根本都反应不过来呀,好像前一天还好好地说着温存的话、想着往后的日子,我看着他只说好他说什么都好,突然间就天也崩了地也裂了似的,往后的日子根本看不到了,过往的也统统一笔勾销就这么推翻就这么说往事只是好梦一场是泡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动弹不得出不去了被困死在里头了,在这里头说我爱你啊还没有爱够啊,可是不行了,没有人听我的我也没有人说去了,你在哪里呀,是生是死好歹要和我说个明白这样算什么呀,我一个人哪!我很久动不了,这件事累啊要人全部的力气都花在上头用来难过啊,难过极了,直到后来我想我还不能死,你还没和我说过呢,我打起力气求得自保脱了身,不是我怕死,我是贪生啊,我留下也帮不了孙悟空还会拖累他,不知道你死没死我怎么能不再和你见上一面!就是死也要见上一面才能放心去的!我逃出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身体也是,心也是,头脑也是,虚脱了,当时就那么个念头:哪怕再让我见上你一面,见到你活着、平安、好,我宁可我苦、一个人,往后再不和你在一起也行了!
我想到去看看龙王,他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知道,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是,说不出什么。他陪着我,可我想那不是办法。他就交给我一把扇子,说孙悟空逃出来的时候老君的炼丹炉翻了,几块砖带着残余的三昧真火掉下来,烧着了一座山,只有用这柄扇子制住,问我可愿意来守着,我想,好啊,我找你实在找得累了,敖广说也没办法找了,我信八成,剩下两成是我实在疲于奔命,叫我去哪里找啊?你要是活着,总会来找我,不如我守着,也算明显,也算是过往的印记和纪念,我好在这里头等你,一边缅怀曾经在一起的气息。敖广告诉过我,扇子是杨戬交给他的,他说他知道杨戬不说可是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杨戬知道我的下落,却没有来找过我。
第二次哭,没想到又看见孙悟空了,他现在在去西天取经的路上了,你呢?眼泪流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洞口好像有水帘子一样,忽然又结成冰了,垂着五百年前的冰棱,我们数着一柱柱冰棱打发一寸寸以为打发不完不会完结的光阴。我忽然就不哭了。
即使在经历过五百年沧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花果山的风景。霏霏的细雨,叠青泻翠的山坡,站在高处便可眺望见逶迤的薄云贴紧变换着颜色的海,白色,灰色,湛蓝的,碧绿的,金色的,平静的,活泼的,咆哮奔腾的,忧伤暗淡的东海。清风抚过松林,山谷中传来浪涛的声音,卷过他很有男子气概的硬硬的发稍,吹到我脸上,扎扎的,又像个孩子一样纯朴,旋即向溪涧杂树林吹去,远处有小猴子们嬉闹的声响,若有若无,恬美安详,一两只火团样的小鸟从草丛中腾起,飞过耳畔。身临其境的时候,很少去关注那片风景,然而此时此刻我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仍是花果山的风光,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海、月光……接踵闯入脑海,很清晰,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可是,天蓬的脸,遽然间竟无从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