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焰山(第12/13页)

我总是在温习他的样子,我向我自己描绘他的样子,他的脸是硬的,眉毛是很有生气的,眼睛里总有笑意,嘴唇也是,笑里头有点懒洋洋的,又有些揶挪的意味,头发梳得很整齐,是我替他梳的,打成三股辫子用黄金的环在头顶扣住再垂下来,脸刮得很干净,我爱用手摸他的脸和下巴,光滑的,不粗糙,只是硬气得恰到好处,他身上带着特别的香气,是天上任职的时候一个神仙给他调配的,我喜欢那味道,喜欢自己在那味道的怀抱里……这样,这些印象叠涌,他的面庞自然地浮现出来,这个过程我总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时间愈来愈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它延长得那样迅速,像夕阳下的影子,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我向我自己描绘他的样子,告诉说:他的脸是硬的,眉毛是很有生气的,眼睛里总有笑意……究竟怎么硬法、如何有生气、怎样的笑意,我告诉说那些是你所爱过的,温暖过你的心房,然而具体的样子,模糊了,再想不起来。

有人叫门。罗刹猛然觉醒,女童来报:'又是个上西天取经的人,不是先头来过那一个。'

罗刹道:'哦?我这就去见见。'

罗刹整了整头发衣裙以及神色,出去,见到八戒站在洞口,粗布衣衫,面容粗砺,须发散漫,神态自若,看见罗刹,微施了个礼:'你就是铁扇仙吧?'

罗刹也还了个礼:'我是。你是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呢?'

八戒道:'他病了。我来借扇子,要过去,你不会为难我们吧?'

罗刹忙道:'他病了?怎么会的?哦,我当然不会为难你们,我,没有要为难谁的意思。他怎么了?要不要紧?'

八戒道:'他想必是没大妨碍,只是太累了,歇息两天就好,可是我们现在阻在半路,对他对我们都是很不好的。他来找过你吧?你为什么不给他扇子?对他说什么了?'

罗刹道:'嗯,他来过,我并没有要不给他扇子,我只是--我们以前认识,他是我一个故人。我们说起一些从前的事情……那些事情我再不会提起了,你放心吧,我无心害他,我们是朋友来的。'她无意中隐瞒了,她也想多留下孙悟空一会儿,因为他们三个人曾经在一起,她可以从他那里追忆有关天蓬的印象。

八戒道:'哦,那就好,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顺利的,那你现在就能把扇子给我吗?'

罗刹很干脆地说:'可以的。嗯,我先和你去看看孙悟空吧,我还是想去想看看他的。'

八戒笑道:'行啊,说是不能耽搁太久,其实也没那么紧要的,并且没料到事情并不需要周折,去看看老朋友也好。'

罗刹也笑了笑,又想起什么,对八戒道:'再请你等一等可以么?'

八戒道:'嗯?'

罗刹笑着解释道:'想去梳妆。因为想到这一次见到孙悟空,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也因为--我想,他总是希望我能够好的,我也的确好好的,为了让他知道,为了--让曾经和他在一起的人能够知道我到现在是好好的,想去打点一下自己,--你看,好些个月没人来过,天气也不见得让人愿意活动,就懒了,人没收拾,别笑话。'最后一个'他'说的是天蓬。

八戒微微笑着道:'好呀,不用急的。'

罗刹笑道:'谢谢。'换上梅花织金浅红小袄,一条织彩鹅黄锦绣裙,高底花鞋,然后开始化妆,还问八戒:'这样当着面没关系吧?可介意?'八戒道:'不介意,挺好的。'罗刹对着镜子里自己和八戒妩然一笑。在施粉描眉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忘记她所爱过那一个人,她告诉自己说:他的脸,眉毛,眼睛,嘴唇,她心头划过一阵阵哀伤,她还是没能想起他来,她记得的是他们曾经如此深爱过对方、她至今仍然深爱他这一个面容已在五百年中模糊消融的男子,她记得她爱他的,也记得曾以为如论如何难以忘怀。但她毕竟是在为他而妆点起自己久未艳丽的容颜,她还是记得要为他好、只为他好的。她抿过唇上娇艳欲滴的胭脂,仔仔细细绾起一卷一卷长发,插上牙梳珠翠,斜簪两股赤金步摇,一左一右戴好排珠的耳坠子,一切打理好,她坐在镜子前不动,道:'衣服首饰都是新的,以为终有一天他会来,到那时,给他看的。可是他老也不来了,是不会来了吧?'说着兀自一笑,道:'好看吗?'八戒道:'好看的。'

罗刹转过身站起来,笑道:'让你久等了。要费这番功夫去见孙悟空,其实,倒并不是要去见他似的,现在竟觉得不用去见他也可以了,奇怪吧?好像只为了终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都用上,就满足了。'

八戒温和地笑道:'不奇怪。会是这样的。'

罗刹笑道:'你这个人真不错,怪有意思的,孙悟空现在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很高兴呢。'

八戒道:'我也很高兴。'

罗刹道:'好了,我们走吧。'抄起随手扔在洞门一边的芭蕉扇和八戒往三藏行者歇息处去。

16

原来他们已经都忘记对方了。

行者在看到这两个人再走在一起依旧像他们五百年前并肩而行的模样,但是显然谁他们在忘记对方之前已经被时光忘记,心里骤的一疼,又不知当作何感想。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拿过罗刹的芭蕉扇,迎风一展,扇子长成一丈二尺长短,他扛起芭蕉扇头一底咬着牙腾云而出,来到火焰山,尽力气挥去,那火焰山冲天的火焰摇摇坠下,萎缩成银蓝色火苗,缱绻依恋地舞了一会儿,终于如土委地。行者又扇一扇,云开始摇曳,千丝万缕的风从凝固不动的天空中钻出来,那天空的裂缝也瞬间愈合,长空万里平展得没有一星半点痕迹。第三扇,满天的云都聚过来越堆越厚里面蘸饱了五百年的雨水终于承载不住跌落下来,就像行者心里满满的悲伤终于汹涌而出,他奋力一直扇了七七四十九扇,扇得整个火焰山界暴雨如注滂沱得像五百年记忆的流逝换来的泪水流回东海。一个人的心最后就变得像水帘洞,洞里洞外看得通透,终于再没有什么让谁为谁泪水滔滔不绝,爱恨嗔痴,终于无怨无痕。孙悟空用尽了全力在大雨冲刷中撒手扔了扇子,踉跄了几步最终还是站住。行者站在山口,沥尽雨水。

自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和事最终还是被忘记。

自己的由时间上溯的举动究竟有多少意义,仔细翔实地追究时间的细节,同时又想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总会时过境迁,成为过眼烟云。我们都将自然而然地忘怀已然过去的一切,那些不愿被忘怀的不再会被记起,随着又一个无甚差别的雨过天晴的过去而过去,这就是此时最令我忧伤的事,而这忧伤也将过去,一切都是过眼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