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0/12页)

“为什么只能踩深色的?”

“因为年久失修。潮湿、腐蚀、强风,还有空气里的盐分,这些都会对墙壁和地砖造成灾难性影响。修理的话费用太高,我们只好用幻象替代。为了面子,你懂的。”

“面子可不能当饭吃。”

巫师挥挥手,阶地瞬间消失不见。他们站在悬崖边缘,下方是万丈深渊,浮泛泡沫的海浪间,岩石如犬牙交错。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黑色石板路上,那就像根绷紧的绳索,连在艾瑞图萨的岩架与支撑阶地的圆柱之间。

杰洛特差点失去平衡。如果他不是猎魔人,而是个普通人,那他已经摔下去了。但他还是摇晃起来。突然的身体晃动没能逃过巫师的双眼,他的反应同样显而易见。身处窄桥,被风吹打,浪花在咆哮,下方的深渊正在呼唤杰洛特。

“你很怕死。”威戈佛特兹笑道,“你终究还是害怕了。”

***

布娃娃用纽扣眼睛看着他俩。

“他在骗你。”叶妮芙喃喃说着,往猎魔人怀里拱了拱,“根本没有危险。他肯定会用浮空力场保护你和他自己。他不会冒险……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了艾瑞图萨的另一边。他领我进了一个大房间,多半是哪位老师的办公室,可能就是女校长本人的。我们在一张放有沙漏的桌旁坐下。沙子缓缓流下。我闻到莉迪亚的香水味,她在我们之前来过……”

“威戈佛特兹呢?”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

“你为什么不当巫师,杰洛特?你没被魔法吸引过吗?说实话。”

“好吧,我考虑过。”

“真的?那你怎么没听从诱惑?”

“因为我觉得听从理智更好。”

“此话怎讲?”

“当猎魔人的这些年,我学到一件事:‘贪多嚼不烂’。你知道吗,威戈佛特兹,我认识一个矮人,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精灵。你觉得他听从诱惑,就能当个精灵吗?”

“这算比较吗?还是个类比?如果是,只能说这个说法很没道理。矮人不可能成为精灵,除非他有个精灵母亲。”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明白了。”他最后开口道,“我早该猜到的。你调查过我的生平。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原因?”

“也许,”巫师微微一笑,“我梦想能在光荣长廊挂一幅画。在画中,你我二人坐在桌前,黄铜铭牌上写着标题: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与利维亚的杰洛特达成协议。”

“那不成寓意画了?”猎魔人说,“标题大概是:知识胜过无知。我宁愿看到比较现实的画作,标题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向杰洛特解释其目的。”

威戈佛特兹并拢指尖,拢在嘴唇前。

“难道还不够明显?”

“不够。”

“你忘了吗?我梦想挂在光荣长廊的画,是给那些对我的目的、对画里描绘的事件一清二楚的人看的。在画布上,威戈佛特兹与杰洛特正在商谈,并最终达成约定。作为约定的结果,杰洛特会遵从召唤——并非诱惑,也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正的天职——最终加入巫师的行列。这会为他从前那并不明智、也没有未来可言的存在画上句点。”

“想想看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猎魔人道,“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坚信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吃惊。相信我,威戈佛特兹,我要过很久才会忘记这次宴会,还有这一连串难以置信的事件。的确值得画下来,标题就用:杰洛特离开仙尼德岛,笑得全身发颤。”

“我不明白。”巫师的身子略微前倾,“你的话里满是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词汇,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很清楚你不明白的原因。你我差别太大,没法理解彼此。你是巫师会的大法师,已达天人合一之境界。而我只是个流浪者,是个猎魔人,是怪胎,周游世界,屠杀怪物换取钱财……”

“华丽的辞藻,”巫师插嘴道,“又被陈词滥调取代了。”

“……我们差别太大。”杰洛特没理他,“只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我母亲恰好是个女术士——没法抹消这种差别。不过单纯出于好奇,请问你母亲又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威戈佛特兹平静地说。猎魔人立刻沉默下来。

“柯维尔石环的德鲁伊,”片刻之后,巫师说,“在朗·爱塞特的阴沟里发现了我。他们接纳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当然,是为让我成为德鲁伊教徒。你知道德鲁伊是什么吗?是一群怪胎和流浪汉,周游世界,向神圣的橡树鞠躬行礼。”

猎魔人一言不发。

“后来,”威戈佛特兹续道,“在几次德鲁伊仪式中,我的天赋自行显露。这些天赋清晰地辨明了我的出身,让人无法否认。显然我的父母对我的出生毫无准备,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巫师。”

杰洛特沉默不语。

“不用说,将我卑微的能力发掘出来之人也是个巫师,我跟他的遭遇纯属意外。”威戈佛特兹平静地说,“他向我奉上一份极为贵重的礼物:获得教育并提高自身的机会,以及加入巫师兄弟会的前景。”

“而你,”猎魔人轻声道,“接受了他的提议。”

“不,”威戈佛特兹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而不快,“我拒绝了他,用粗鲁、甚至可谓粗鄙的方式拒绝了他。我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那个老傻瓜身上。我希望他内疚,希望他和他那些巫师兄弟内疚——因为朗·爱塞特的阴沟;因为一或两个可恶的巫师,没有人类情感、铁石心肠的杂种,把刚出生的我丢进了阴沟。他们干吗不在生我之前就把我处理掉?当然了,那个巫师并不明白、也不在乎我说了什么。他耸耸肩,转身走了,任由自己和他那群人背上麻木不仁、傲慢自大、卑鄙下贱、活该万人唾弃的骂名。”

杰洛特未置一词。

“我也受够了德鲁伊教徒,”威戈佛特兹说,“于是放弃了神圣的橡树林,开始闯荡世界。我干过许多事,其中一些现在想来都让人脸红。后来我当了雇佣兵,之后的人生发展也就可以预见了。胜利的士兵、败北的逃兵、强盗、匪徒、强奸犯、杀人犯,最后是逃犯。我逃到世界的尽头。在那里,在世界尽头,我遇到一个女人。一个女术士。”

“当心。”猎魔人眯起眼睛,低声说道,“当心,威戈佛特兹,你在拼命寻找你我的共同点,但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去他的共同点,”巫师的目光毫不动摇,“因为我没法掌控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我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也不打算帮我理解。我离开了她,因为她淫荡、傲慢、恶毒、无情又冷淡。因为我不可能掌控她,被她掌控又太过屈辱。我离开她,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感兴趣,而我的才智、人格和神秘气质掩盖了我并非巫师的事实,一般来说,能与她共度不止一夜良宵的只有巫师。我离开她,是因为……因为她很像我母亲。我突然明白,我并不爱她,我对她的感情更复杂、更强烈,也更加难厘清——其中混杂了恐惧、悔恨、狂怒、良心的谴责、赎罪的需要,以及内疚、失落和伤痛。那是对受苦和补偿的变态渴求。其实我对那个女人,只有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