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者”的异己 第一章(第2/5页)
没这回事儿。我连第二瓶啤酒都没喝完就一下子倒在床上——就这样和衣而倒,倒在被子上,思想完全放松了。
是不是我在记忆中太过于接近某种禁忌的东西了?
不知道。
我醒来时冬日寒冷的阳光已折射到车窗上。火车停在那儿。走廊里传来单调乏味的公事公办的声音:“您好,我们是俄罗斯海关。有没有带武器,毒品,外汇?”回答的声音没那么单调乏味,而且绝大部分是平和的。
接着有人敲我的门。我把身子移过去开门。
海关人员是位身材高大、大红嘴的男人。他那双小眼睛上已经开始出现脂肪了。不知为什么他问我时避开了常规的问法,没用任何官腔,直截了当地问道:
“带着什么呢?请把包拿出来……”
我敏锐地扫视了一下车厢,站在床梯上,朝天花板下的行李架看了一眼。之后才把目光集中到孤零零地被扔在下铺中央的背包。
我放下行李,坐下来。依旧不吭声。
“请把包打开。”海关人员要求道。
“难道他们嗅到什么了吗?”我郁闷地想,服从地打开拉链。
几个袋子依次倒在架子上。轮到装钱的袋子倒出来时,海关人员明显地活跃起来,他条件反射似的“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厢门。
“哦……哦……是这样……”
我已经准备好听他关于许可之类的虚伪而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甚至准备好听他读完小册子上和所有由清晰明了的文字构成,但整体上无任何意义的与成文法规无异的整段文字。听完,读完,然后他必定要问:“多少?”
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在想象中用手去接近海关人员的头脑,去触及他的思想,我轻轻地说:
“走吧……往前走吧。这里什么事儿也没有。”
海关人员的双眼顿时变得呆滞而空洞,如同海关条文一样空洞。
“是的……祝你一路平安……”
他僵硬地转过身,咔嚓一下打开车厢门锁,什么也没说,走到车厢过道里。他很像一只木偶。一只由熟练的木偶戏演员提线操控的顺从的木偶。
直到此时我才成了一名熟练的木偶戏演员吗?
十分钟过后火车开动了。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没看见我在做什么,但我在做那些该做的事。首先是工厂公园的那个家伙,现在又是这个突然间变傻的海关人员……
而且,真见鬼,我干吗去莫斯科呢?下火车后,我将做什么?我要去哪儿?
不知为什么我渐渐拾得了一些信心,需要时一切都会弄清楚的。需要时——不会早于这个时候。
可惜,自信还不够充分。
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中度过。可能这是身体机能的反应——对突如其来的事件善于回应的天赋。我是怎么想法子摆脱海关人员的?靠近他,感觉到他带有铜绿色的以一串$符号的形式出现的模糊而美妙的生物电场……善于准确地理解他的意图?
我认为,人做不到这一点,那我是谁呢,如果不是人的话?
哦,对了。我是——他者。走出公园时我曾这样对变形人说。其实,对在公园里袭击我的是变形人这一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我想起了他的生物电场,那是狩猎和饥饿的一团发黄的深红色火焰。
我好像渐渐从黑暗中,从恍惚中挣脱出来。变形人——第一个台阶。海关人员——第二个台阶。有意思,这台阶很长吗?在顶端会有什么展现在我的眼前呢?
问题暂时明显多于答案。
过了图拉站时我已经完全醒了。车厢内仍然空荡荡的,但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是我自己希望它是这个样子。我还明白了,我在这世上的愿望一般都能实现。
库尔斯克火车站的站台在窗外徐徐掠过。已经穿戴整齐的我站在车厢内等待火车停下来。女播音员不清晰的声音播报着六十六次列车进某某站台。
我到莫斯科了。但暂时还不知道要干什么。
通道上已经挤满了那些最急不可待的旅客。那我等等吧,我又不急着去哪里。反正要等渐渐活跃起来的记忆告诉我点什么,像赶牲口的人驱赶懒惰的骡子一样推一推我。
列车最后晃动了一下,我站起身。车厢连接处发出咣当咣当的金属声,顷刻间活跃起来的一群人动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出车厢。像往常一样到处都是担心的叫喊声,问候声,还有的人试图挤回车厢,去取没来得及拿出来的行李。
但是车厢里的一阵忙碌迅速退去。旅客们已走出车厢,已经得到接站的人们的亲吻和拥抱。或者没有得到,如果没有人来接站的话。有的人伸长脖子,在站台上左顾右盼,一下子在具穿透力的莫斯科的寒风中缩紧了身子。车厢内只剩下那些来取一成不变的转交物的人。
我拿起背包,走向出口,仍然不明白我即将干什么。
或许我想到了要兑换美金。俄罗斯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只有我们乌克兰的“不值钱的”货币,可是它们在这里不流通。快到莫斯科的时候我抖落出一叠美钞,把钞票分别塞到各个兜里。
我总是憎恨钱包……
其实,我怎么啦?总是……我的“总是”始于昨夜。
我机械地在冬日的拥抱中缩紧了身子,沿着站台往下朝隧道的阶梯走去。不可能,火车站没有外币兑换点?
在隐隐约约的记忆中搜索着,我得以确定两件事:第一件事,我不记得最后一次到莫斯科是什么时候了,至于第二件事,我大致能想象车站内部是什么样子,在哪儿可以找到外币兑换点,怎么去地铁站。
隧道,地下候车室,很短的一段升降梯,售票厅。我的中间站——就在此地,在二楼,在另一个升降梯旁。
可是结果这个兑换点早已严严实实地关闭了。既没有光亮,也没有显示现时比价的必备的小公示牌。
那就算了吧。我走出去,向左走到通往“契卡洛夫斯基”站的慢坡道……不过我毕竟不是去那儿,而是去它旁边的地方。
雪白的商铺橱窗,通往二楼的小梯,光线充足的空荡荡的商铺小间,拐角处……保安抬起目光迅速瞅了我一眼,辨明我是个过路人,立刻又放松下来。
“进去吧,里面没人。”他好心地让我进去。
我带着包走进那个极小的房间,整个小房间的摆设便是角落里的一个箱子,自然还有一扇带抽屉的小窗,那抽屉总是使我想起饥饿的大嘴。
“嘿,”我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的这个‘总是’很年轻……”
反正——既然我像一个真实地生活了三十五年的人一样思考,那就意味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吧?